遙遠的春節(jié)

字號:

從小到大,春節(jié)對于我來說都是遙遠的。
    小時候的日子特別慢,一天一天老也挨不到過年,春節(jié)祭祖祈福辟邪的古老含義概不明白,至于歲末出現(xiàn)的猛獸“年”,對于童年的我來說,更像是遙遙企盼的福星。長大了,離家外出獨自謀生求學,春節(jié)回家要倒許多次車,沒有一兩天的時間是不夠用的。時間的尺度轉換為空間,趕車輾轉回家的路程,最直接地丈量著春節(jié)的距離。下鄉(xiāng)的時候,有一年就沒有回家,是和一個女友在農場過的。結婚以后,多數(shù)春節(jié)都要到婆家過,盡管不用倒車,但長途旅行也覺得春節(jié)遙遠。
    走在生命的下坡路上,回望童年的春節(jié),實在有意思。年前就開始準備,和弟弟到車站接遠道歸來的父親。隨了院子里的大姐姐,到鎮(zhèn)子上的小鋪買供應的年貨。大了一點,獨自乘車到城里買無需票證的食品。幫助父母掃房子,拾掇各種年夜飯的原材料。父親會帶回各種禮物,每人一份,還有必不可少的一幅畫。他工作的地方,以出年畫,但是他帶回來的畫沒有傳統(tǒng)的題材。記得有一年,是一幅冰雪青松襯托著持槍騎馬的戰(zhàn)士,而且還是帶掛軸的,很是氣派。弟弟十分喜歡,高興得在床上跳來跳去地看不夠。年夜飯是一年中最豐盛的一頓,有魚有肉,有帶蛋餃的什錦大鍋。只是素淡慣了,吃不了幾口,便沒有了食欲。或者是為了飯后的玩耍,草草吃點兒,就跑出去玩兒,很對不住父母連日準備的辛勞。弟弟們喜歡放鞭炮,大多是的小紅爆竹,也有牛皮紙卷成的大炮竹,小指粗。小紅炮竹響起來如黃豆在鍋里炸裂,大炮竹則像電影中的槍聲。女孩兒多是湊在一起玩翻繩,以簡單的手法勾動一根兩頭系在一起的棉線繩子,變出各種不同形狀的幾何造型,并且有相似的名稱,諸如絲糕、茅坑等等。也有玩撒棍兒的,把五顏六色的細竹簽子戳齊以后,自然撒手散開,用一根相同的竹簽,小心挑取搭在上面的,不碰動其它的竹簽子則可據為己有。幾個人輪流,以得竹簽多的人為贏。點上燈籠跑著玩,則是男孩兒女孩兒共同的游戲。印著各種花卉動物圖案紅黃綠硬皺紋紙,折壓成可以伸縮的各種幾何形狀,以圓筒形居多,也有橢圓的、菱形的。里面插上一只小紅蠟燭,小棍兒一挑,有彈性的燈籠就自然垂落,顫顫悠悠地晃動,燭光透過花紙照出一小團兒茸茸的光,也是顫顫悠悠的。排著隊跑起來,就有一串兒顫抖著的茸光,在夜色中流動。經常是幾條茸光,伴隨著“點燈籠嘍、點燈籠嘍”的齊聲叫喊,在房前屋后游走。不時爆發(fā)出哭聲,便是有孩子摔倒了。如果火光驟起,迅速落地,逐漸熄滅,就是燈籠的紙罩被點著了。大風的除夕夜,這種情況最多。多數(shù)年頭,一根蠟燭燃完了,喊聲也隨著茸光的散盡熄滅而平息。一般的家庭,一年只買一個燈籠,孩子多的人家輪流玩兒。所以,仍然以男孩子玩兒的居多。我是一個不會玩兒的孩子,也沒有耐性,所有的游戲看著的時候多,不大能參與。點燈籠帶給我的快樂,是可以欣賞花紙上的圖案。就是年過完了,母親也會把燈籠掛起來,點綴簡陋的家。
    除了豐盛的年夜飯,我家的春節(jié)大概過得要算簡單的。院子里的當?shù)厝?,不上班的主婦們,臘八時,就用醋泡好了蒜瓣,準備初一吃餃子。有的人家把蒜瓣用細竹篾子穿起來,盤在存水的大盤里,蒜芽兒發(fā)起來,一盤嫩綠十分喜人,三十晚上,剪下來和肉一起包餃子。把通紅的圓蘿卜切掉頭,挖出里面的肉,盤上蒜瓣,或者放入一棵白菜根,菜芽會發(fā)成一棵鮮嫩的小白菜。用繩子穿好掛起來,紅是紅綠是綠,成為賞心悅目的清供。臘八蒜也從心里往外透著綠,這簡直就是春的信息。
    守歲是春節(jié)從古到今最恒常的內容,而我們家的孩子從來守不住歲,一個比一個能睡。那時候,家里沒有電視,除了玩一會兒撲克牌以外,很快就東倒西歪地進入了烏有之鄉(xiāng)。通常是被母親喚醒,催促著穿上新衣服,那時候,級的衣服是燈芯絨了。然后,一人一碗炒年糕;有的時候,是老家寄來的黃果,是用草木灰泡過的糯米年糕干,用水發(fā)開再炒。這也是我們和別人家不一樣的地方,別人家通常是吃餃子。然后,收拾碗筷,把待客的零食擺上,通常是瓜子、花生和水果糖。零食也是在這幾天吃得最多,稀罕的是粘牙的糖瓜。拜年的人是走得近的人,彼此相約著挨門挨戶地串,除了同事家就是平時為大家服務最多的人。院子里住著一位老校醫(yī),平時經常義務為大家打針看病。到他家里拜年的人最多,有的時候,大家還湊一點錢,買一幅畫,貼上有賀詞的紅紙,送到他家里。有一年,送的是京劇《打金枝》的整幅連環(huán)畫。下午基本上就沒有拜年的人了,和母親上街,沿途可以看到各種年貨攤子,有賣年畫的,有賣毽子、泥人一類玩具的,還有賣糖葫蘆、凍柿子之類時令果品的。一路走下來,被商品的花色攪和得勞累不堪。剩下的時間,就是和小朋友們玩跳皮筋一類游戲了。還有就是聽母親講閑話,這一天的話題必是老家過年的事情。老家在偏僻的山里,禁忌特別多。過年的時候,不能掃地,怕把財氣掃走了;正月初一,不能喝菜湯,否則一年里出門都要遇雨……
    成長的過程,是春節(jié)的內容不斷減少的過程。文化*開始了,破四舊把所有的節(jié)日禮俗都掃蕩了。家家的差別,就是都以紅太陽為年畫。經濟受到制裁,每年一身的新衣服也免了。沒有了拜年一說,桌子上的零食也不必準備了,更不用湊份子送禮。惟一保留的節(jié)目,就是年夜飯。母親仍然殫精竭慮,把這一頓飯做得很像樣。這就是母親的偉大之處,永遠以平實的態(tài)度對待社會的動蕩,盡量維持一家人的飲食水平。吃飯的時候,大家開始用心,因為沒有了玩兒的念想。長達10年的歲月,春節(jié)的概念就是這闔家團圓的一頓飯。能夠湊齊已經不易,有好幾個年,人都到不齊。有一年,父親在鄉(xiāng)下插隊,母親回老家省親,兄妹五個一起張羅年夜飯,竟也擺了一大桌,讓來探望的鄰居驚異不已。出嫁以后的年就更簡單,公公婆婆都是教會學校出身,主的訓誨中沒有春節(jié)一項,過年真正只剩了一頓團圓飯,連年畫也免了,打撲克則人手都湊不齊。只是飯后,要包餃子,守歲過凌晨,煮一些充饑,余者凍硬放進布袋,留作每天的飯食。
    最冷清的一個春節(jié),是童年的一次,母親南歸,一向節(jié)儉的父親帶著我們過年。所有項目全部削減,連那一頓飯也馬馬虎虎,那個年好像沒過。最豐富的一個春節(jié),是70年代末。父親平反了,我和弟弟考上了大學,母親終于從半生的政治陰霾中走出來。團圓飯名副其實,菜肴也格外豐厚,大家都興高采烈。只是年齡已長,對童年的游戲全無興致,連放鞭炮也沒有人張羅。當時,家在冀西山地,民間節(jié)慶的喜樂氣氛,從“革命”的恐怖和經濟的蕭條中復蘇,反彈出格外熱烈的情緒,村村興興頭頭地搞活動,而且花樣翻新爭奇斗巧。和妹妹一起,到附近的村子,看農民穿著花布龍袍、家做布鞋唱大戲,看紙做的獅子耍舞,看走旱船、走高蹺?;叵肫疬B年饑荒結束以后的1964年,我家當時所在的縣里慶豐收,正月里的小街上盛況空前,各種秧歌和高蹺隨著鑼鼓徐行小半天。當然,由政府組織動員,比民間自發(fā)的要豪華得多,但是沒有那里民間的質樸純粹,帶給我的感動記憶至今?,F(xiàn)在是文化搭臺、經濟唱戲,民俗活動在各地都很普遍,適應旅游的需要不按節(jié)令。城市里,每天可以看戲、扭秧歌,春節(jié)的熱鬧好像被淹沒在日常的娛樂中。鞭炮禁止了幾年,又有限制地開禁,地方戲蕭條了一段時間,又火起來占領了各地舞臺。加上各種洋式新式的節(jié)日層出不窮,連11月11日都是光棍兒節(jié),數(shù)著過都過不過來。春節(jié)幾乎又只剩下那一頓團圓飯了,而且,就是掛畫、放炮竹、打撲克,也都物是人非。和童年相異的是,睡眠少了,年年都能守到真正的歲末。我多想像童年那樣,早早沉入烏有之鄉(xiāng),和隔世的親人吃一頓飯,哪怕是黃粱一現(xiàn),馬馬虎虎也是天大的福氣。
    哦,遙遠的春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