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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 海瑞斗爭的一生
吳晗
節(jié)選自《論海瑞》(《燈下集》，生活 讀書 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60年版)。有刪改。標題是編者加的。海瑞(1515—1587)，明代著名的清官、政治家。吳晗(1909—1969)，浙江義烏人，歷史學家。
海瑞，廣東瓊山〔瓊山〕現(xiàn)在海南瓊山。人。先世是軍人。祖父是舉人，做過知縣。父親是廩生〔廩生〕明清兩代稱由府、州、縣按時發(fā)給銀子和糧食補助生活的生員。，不大念書也不大理家的浪子，在海瑞四歲時便死去了。叔伯四人都是舉人，其中一個中了進士，做過御史。
海瑞雖然出生在這樣一個官僚家庭，但家境并不好，祖上留下十多畝田地，光收些租子是不夠過活的。他母親謝氏生性剛直嚴肅，28歲死了丈夫，便自己撫育孤兒，做些針線貼補過日子，教兒子讀《孝經(jīng)》《大學》《中庸》這些書。兒子長大了，盡心找嚴厲通達的先生，督責功課很嚴格。
這樣，海瑞雖然出身于地主階級，但生活并不寬裕，和窮苦人民接觸的機會多，同情貧農(nóng)、中農(nóng)，對大地主有反感。另一面，他受了嚴格的封建教育，遵守封建禮法，在政治上也必然道往古，稱先王，維持封建統(tǒng)治階級的利益。
中了舉人以后，他做福建南平縣學教諭(校長)，主張學校是師長教學生的地方，教師有教師的尊嚴，不該向上官磕頭。提學御史到學校來了，別的人都跪下，只有他站在中間，像個筆架，以后得了外號，叫筆架博士。
他升任浙江淳安知縣，反對大地主。
淳安山多地少，地方窮苦。地主往往有三四百畝的田產(chǎn)，卻沒有分毫的稅，貧農(nóng)收不到什么糧食，卻得出百十畝的稅差。由之富的愈富，窮的就更窮了。徭役也是十分繁重，每丁少的出一兩二錢銀子，多的要十幾兩。弄得“小民不勝，憔悴日甚”。解決的辦法是清丈，根據(jù)實有土地面積，重新規(guī)定賦役負擔;是均徭，均是按照負擔能力分配，按力量多少分配，沒有力量就不要負擔了。這樣，農(nóng)民的負擔才減輕了些，地主們可不樂意了。
此外，他還做了不少事，改革了許多弊政。幾年后，他總結(jié)經(jīng)驗，把這些措施編成一部書，叫做《淳安政事》。
特別傳誦一時的有兩件事。
一件是拿辦總督胡宗憲的公子。這位少爺路過淳安，作威作福，吊打驛吏。海瑞沒收他帶的大量銀子，還報告胡總督。此人冒充總督公子，胡作非為，敗壞總督官聲。弄得胡宗憲哭笑不得，只好自認倒霉。
一件是擋了都御史鄢懋卿的駕。鄢懋卿是嚴嵩的黨羽，以都御史奉命出來巡查鹽政，到處貪污勒索，還帶著小老婆，坐五彩輿，地方疲于供應。海瑞撿了鄢懋卿牌告上兩句照例官話，說淳安地方小，容不下都老爺?shù)拇篑{。牌告說：“素性儉樸，不喜逢迎?！钡锹牭侥阋郧八降胤?，鋪張供應，并不如此。怕是地方官瞎張羅的緣故。一封信把鄢懋卿頂回去，繞道過去，不來嚴州了。
連總督、都御史都敢惹，海瑞的名聲逐漸傳開了。封建時代的老百姓是怕官的，更怕大官。如今居然有不怕大官，敢頂大官的小官，敢替老百姓撐腰說話的小官，這個官自然就得到老百姓的愛戴了。
加上，海瑞很細心，重視刑獄，審案著重調(diào)查研究，注意科學證據(jù)和人情事理，幾年中平反了幾件冤獄。上官因為他精明，連鄰縣的疑難案件也調(diào)他會審了。這些案件的判決書后來都收在文集里，小說家劇作家選取了一些，加以渲染，幾百年來的舞臺上為人民所欣賞?！洞蠹t袍》《小紅袍》《生死牌》《五彩輿》和一些公案彈詞在民間流傳很廣，叫作公案小說。也正因為公案小說的流傳，海瑞在政治上的作為反而被公案所掩蓋了。
因為得罪了胡宗憲、鄢懋卿，雖然治理淳安的政績很好，還是被排擠調(diào)職。1562年海瑞升嘉興通判，鄢懋卿指使黨羽彈劾，降職為江西興國知縣。
在興國一年半，辦了不少好事，清丈了田畝，減少了冗官，減輕了人民的負擔。其中最快人心的事是反對鄉(xiāng)官張鏊。
張鏊做過兵部尚書，在南昌養(yǎng)老享福。張鏊的侄子張豹、張魁到興國買木材，作威作福，無惡不作。老百姓氣憤得很。海瑞派人傳訊，他們倚仗叔父威勢，不肯來。一天忽然又跑到縣衙門大鬧。海瑞大怒，拿下張豹，送到府里，反而判處無罪。張鏊出面寫信求情，海瑞不理。張鏊又四處求情設法，居然這兩個壞蛋搖搖擺擺回家去了。海瑞氣極，寫信向上司力爭，終于把這兩個壞蛋判了罪。
1564年海瑞做了京官，戶部云南司的主事(戶部按布政使司分司，云南司是管這一政區(qū)的稅收的)。
兩年以后，他弄清了朝廷的情況，寫信給嘉靖帝，提出嚴厲批評，指斥皇帝迷信道教，妄想長生，二十多年不上朝，自以為是，拒絕批評，弄得君道不正，臣職不明，吏貪將弱，暴動四起。你自號堯齋，其實連漢文帝也趕不上。嘉靖帝看了，氣得發(fā)昏，丟在地下，想了又想，又撿起來看，覺得說中了毛病。嘆口氣說：“這人倒比得上比干，只是我還不是紂王啊!”
海瑞早就準備好后事，連棺材都托人買了。嘉靖帝一聽說這樣，倒愣住了。不過后來還是把他關在牢里。嘉靖帝死后，海瑞被釋出獄。
1569年6月，海瑞以右僉都御史巡撫應天十府。應天十府包括現(xiàn)在江蘇安徽兩省大部分地方，巡撫駐在蘇州。
這一年江南遭到嚴重水災，夏秋多雨，田地被淹，糧食漲價，農(nóng)民缺糧逃亡，情況很不好。
江南是魚米之鄉(xiāng)，號稱全國最富庶的地方。但實際上百姓生活很困苦，因為歷史的關系，糧、差的負擔特別重，加上土地集中的現(xiàn)象這20年來特別顯著，大地主占有的土地越多，人民的生活便越困苦。特別是松江，鄉(xiāng)官田宅之多，奴仆之眾，兩京12省找不出第二個。一上任，告鄉(xiāng)官奪產(chǎn)的老百姓就有幾萬人?！?0年來，府縣官偏聽鄉(xiāng)官、舉人、監(jiān)生，民產(chǎn)漸消，鄉(xiāng)官漸富?！闭媸强嚯y重重，數(shù)說不完。
怎么辦?一面救災，一面治水。
怎么辦?要大地主退田，還給老百姓;貫徹一條鞭法。
救災采工賑辦法，把賑濟和治水結(jié)合起來。鬧災荒糧食不夠吃，請準朝廷，把應該解京的糧食留下一部分當口糧。鬧水的原因，經(jīng)過親自勘察，是多年來水利不修，吳淞江淤塞了，太湖的水排不出去，一遇特大雨量，便泛濫成災，得立刻疏浚。說做就做，趁冬閑開工，他坐上小船，到處巡視督工，災民一來上工有飯吃，二來工程搞好可以解決水患，變?yōu)樗?，熱情很高，進度很快，不到一個月就完工了。順帶地把吳淞江北面常熟的白茆河也疏浚了。這兩項工程對人民，對生產(chǎn)好處很大。并且用的錢都是海瑞從各方面張羅來的，沒有加重人民負擔。以此，人民很喜歡，很感激。
這樣，他戰(zhàn)勝了災荒，也興修了水利。
最困難的還是限制大地主的過分剝削。要大地主退還侵占農(nóng)民的田地，等于要他們的命，不這樣做，農(nóng)民缺地無地，種什么，吃什么?海瑞采用了擒賊先擒王的辦法，先從松江下手，先拿江南最大的地主鄉(xiāng)官徐階兄弟作榜樣，勒令退田。這一來，鄉(xiāng)官和大地主害怕了，著慌了。有的逃到外州縣躲風頭，有的只好忍痛退田。李贄記載這一件好事，加以總結(jié)，贊揚說：“海瑞卵翼窮民，而摧折士大夫之豪有力者，小民始忻忻有更生之望矣!”老百姓有活路了，大地主們卻認為是死路。好事才開頭，便被徐階釜底抽薪，海瑞罷職了，賊沒全擒到，反而丟了官，這是海瑞所沒有預料到的，也是封建社會統(tǒng)治階級利益所決定的必然的下場。
解決人民生活問題的關鍵，在海瑞看來，無過于貫徹執(zhí)行一條鞭法。這個辦法把復雜的賦役制度簡化了，把實物賦稅的大部分改為貨幣賦稅。這樣不只可以減輕農(nóng)民的負擔，還可以增加國家的收入，并且，在經(jīng)濟發(fā)展過程中也是有進步意義的。海瑞不顧地主們的反對，堅持執(zhí)行，終于辦成了。成績是田不荒了，人不逃了，錢糧也不拖欠了，生產(chǎn)發(fā)展了。當時的人民很高興，很感激。后來史家的記載也說：“行條鞭法，遂為永利?！币虼?，海瑞是當時人民心目中的好官，是歷史上有地位的政治家。
海瑞只做了七個月巡撫，便被大地主階級攆下臺，在家鄉(xiāng)閑居了16年。
萬歷十年(公元1582)六月，張居正死。萬歷十三年，海瑞已經(jīng)72歲了，被薦任用為南京都察院右僉都御史，還沒到任，又調(diào)任南京吏部右侍郎。照一般道理說，七十多歲的老人該退休了，但是，他想了又想，好容易才有著做一點實事的機會，雖然年紀大了，精力差了，還是一股子干勁，高高興興到南京上任。
明朝體制，南京是陪都，雖然也和北京一樣，有五府、六部、都察院等衙門，但不能決定國家大政，是安排年老的和政治上失勢官員的地方，比較清閑。海瑞卻并不因為閑官就無所作為，一到職就改革弊政，把多年來各衙門出票要街道商戶無償供應物品的陋規(guī)禁止了。他說：“要南京五城的百姓，負擔南京千百個官員的出入用度，難怪百姓苦了!吏部是六部之首，怎么能不先想到百姓?”
當時貪污成為風氣，嚴嵩父子雖然垮了，但從宮廷到地方，依然賄賂公行，橫征勒索。海瑞一輩子反對貪污，從做教官時起，就禁止學生送禮，作縣官革去知縣的常例(攤派在田賦上補貼縣官的陋規(guī)，一種合法的貪污)。拒絕給上官行賄，有人勸他隨和一些，他憤然說：“全天下的官都不給上官行賄，難道就都不升官?全天下的官都給上官行賄，又難道都不降官?怎么可以為了這個來葬送自己呢?”又說：“充軍也罷，死罪也罷，都甘心忍受。這等小偷行徑，卻干不得!”知縣上京朝覲，照例可以從里甲、雜項攤派四五百兩銀子以至上千兩銀子，以便進京行賄，京官把朝覲年看成是收租的年頭。海瑞在淳安任上兩次上京，只用了路費銀48兩，其他一概裁革。做巡撫時，拒絕人家送禮，連多年老朋友送的人事也婉言謝絕。做了多年官，過的依然是窮書生的日子。在淳安，有一天買了兩斤肉，為他母親過生日，總督胡宗憲聽見了，大為驚奇，當作新聞告訴人。罷官到京聽調(diào)，穿的衣服單薄破爛，吏部的熟人勸他，才置了一件新官服。祖上留下十多畝田地，除了母親死時，朋友送一點錢添置一點墓田以外，沒有買過一畝地。買了一所房子，用銀120兩，是歷年官俸的積余。死前三天，兵部送來柴火銀子，一算多了七錢銀子，立刻退回去。死后，同官替他清點遺物，全部家財只有薪俸銀151兩(一說只有十多兩)，綾、綢、絹各一匹，連喪事都是同官湊錢辦的?？匆娺@種情景，人們都忍不住掉下眼淚。
海瑞一生積極反對貪污，反對奢侈，主張節(jié)儉，生活樸素，是言行一致的極少見的清官。他恨極了貪官污吏，認為這是人民遭受苦難的根源，要根絕貪污，非用重刑不可。相反，像過去那樣，準許貪污犯用錢贖罪，是解決不了問題的。建議恢復枉法贓滿八十貫(千)處絞的法律。還提到明朝初年，嚴懲貪污，把貪污犯剝皮的故事。這一來，貪官污吏恐慌了，著急了，生怕海瑞剝他們的皮，聯(lián)合起來，反對海瑞。
升任都察院右僉都御史以后，海瑞整頓紀綱，援引明太祖時的辦法，用板子打御史。貪污犯房寰怕海瑞揭發(fā)，彈劾海瑞，把海瑞罵得不像人，引起了三進士的抗議。攻擊的和為海瑞申雪的人吵開了，統(tǒng)治階級內(nèi)部發(fā)生嚴重爭論，當國的宰相呢，依然是徐階的手法，兩面都不支持;也不得罪，不參加斗爭，希望“調(diào)停”了事。最后，房寰的貪污事實被全盤揭露，遮蓋不得了，才把他免職，這已經(jīng)是海瑞死后的事了。
明末人談遷記這場爭論說：“時人大為瑞不平，房寰今傳三世而絕?！闭f房寰絕后是因為做了壞事。這雖然是迷信的說法，但是也可以看出當時和以后，有正義感的知識分子是同情海瑞，支持海瑞，歌頌海瑞的。
從當教官時不肯跪接御史時起，一直到建議嚴懲貪污，海瑞度過了他斗爭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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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于海瑞的戲曲和小說不少，但那里邊的海瑞是文學形象，有不少虛構(gòu)成分。這篇文章中的海瑞，則是嚴格按照史實寫的，沒有夸張和虛構(gòu)。文章除了敘述史實以外，還有一些議論。從文章哪些地方，可以看出這兩個特點來?
不妨根據(jù)本文，并適當補充資料，為海瑞寫個小傳。
積累下列詞語
胡作非為作威作福無惡不作釜底抽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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