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讓我成為廚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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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8年,在北京上大學的時候,曾經寫過一篇小短文《家鄉(xiāng)菜的味道》,記得是在北京吃紹興菜的經歷和一些感受。如今,身在異國,提筆再寫家鄉(xiāng)菜的味道,心境有相似也有不同。
    大學畢業(yè),拉著兩個大行李箱,裝著被子、枕頭、夏天的短裙、冬天的大衣,坐了20個小時的飛機,來到美國,開始我的研究生生活。那是一個位于東南部的小鎮(zhèn)子,我和朋友都笑謔著說這是一個“大農村”。確實,這是一個圍繞著大學而慢慢建立起來的小鎮(zhèn)子。村兒里的生活簡單純樸,沒有紐約的燈紅酒綠,沒有洛杉磯的琳瑯中餐,沒有華盛頓的歷史古跡,有的是一種純正美國生活的閑適,或者是無聊,參雜著看論文寫論文的忙碌。
    還記得剛來美國吃的第一餐,麥當勞的三號套餐。我算是一個戀舊的人,那頓飯的小票還保存了許久,之后卻在一次搬家后再也不見了蹤跡。那是一個沒車寸步難行的地方。剛到美國的時候,公寓并沒有著落。好心的師兄超哥帶著我們跑了幾個物業(yè),終于定了房子,簽了合約,卻通知我們六日后才能入住。在中國學生會的幫助下,我和室友金子開始“游擊戰(zhàn)”的生活,住過客廳,睡過沙發(fā),清早醒來的時候見過“小強”,晚上入眠的時候聽過蛐蛐叫。不住在自己的屋子,自然沒法自己做飯,于是就開始了麥當勞、賽百味、麥當勞、賽百味循環(huán)的日子。后來同專業(yè)同學小溪的公寓先能入住了,我和金子也就轉移到了她家,做了到美國后的第一道菜——番茄炒雞蛋。
    都說,番茄炒雞蛋是99%的留學生做的第一道菜,可能是因為它簡單好學,可能是因為它滋味鮮美,也可能是因為它有屬于中國的顏色——紅色和黃色,讓人潛意識里心情愉悅,能產生一種安慰。說來奇怪,直到現在,我的腦子里還是能清楚地浮現出那盤菜的模樣:雞蛋炒老了,有點棕色的焦了的痕跡;番茄塊兒切小了,軟趴趴地基本沒有了原先的形狀;水放多了,炒菜有一種變成湯的嫌疑。理論上來說,這是一道失敗的番茄炒雞蛋;實際上來說,這是一道被我們吃了個底朝天連一點兒汁水都不剩的番茄炒雞蛋。吃完以后,我們沉默了一會,然后又開始嘻嘻哈哈地打鬧。我不知道沉默的一小會,她們想了什么,而我卻想到了我媽在廚房的身影,好像聽到了各種肉、菜、魚在鍋里噼里啪啦翻騰的聲音,一番如唱戲搬的熱鬧后,神奇地變成了餐桌上一盤盤熱氣騰騰的菜。沒有精致的餐具,沒有講究的擺盤,甚至沒有好看的顏色搭配,卻是吃了二十幾年仍不變的好吃味道。
    后來終于搬進了自己的房子,也開始了自己做飯的生活。原因有三:一、因為住在離系樓走路5分鐘的地方(住得近,卻經常遲到,人的惰性啊),也就沒有買車,因為不方便也就沒法經常出去吃飯;二、作為沒有獎學金的學文的留學生,經常在外消費太貴,記得有一位師兄老潘在一同旅行的時候曾給我算過,就算我不吃不喝的,留在美國一天的成本高達150美元(成心地不讓我玩好,小人之心,真是險惡),所以能省還是省一點吧;三、自己做的菜不難吃。
    這是非常奇怪的一點,在家的日子,爸媽除了對我在學習上嚴一點,其他方面算是比較嬌慣的,又是獨女,自是多了寵愛。我爸有句名言:“你除了讀書,其他事情一律不用做不用管。”于是乎,不會做飯,不會打掃衛(wèi)生,不會洗衣服,我成了一個純粹的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倒頭媽”。“倒頭媽”是我家的方言,源于原本應該是兒女伺候父母,而這兩頭卻顛倒了位置,變成了父母伺候兒女,故稱“倒頭”;而兒女上升到了被伺候的地位,就像成了“媽”一樣,合起來就是“倒頭媽”了。
    到了美國后,在家連煤氣灶都不會開、菜場都沒進過、更沒做過一道菜的“倒頭媽”竟然搖身一變,華麗變身董大廚。從我媽的遠程視頻指揮,到對著“下廚房”美食網站的菜譜,到向各種“酒肉朋友”偷師,再到自個對著中餐館中意的菜式研究各種成分后回家自我嘗試,在美國,我的廚藝完成了“零突破”的質的改變。我媽拿手的紅燒排骨、我媽愛做給我吃的清燉烏雞湯、我媽逼著我吃的西芹炒肉、我媽愛吃的醬汁雞爪……我都會了;我媽不會做的西安肉夾饃、北京豌豆黃、山東大包子、四川水煮魚……我也會了。碩士畢業(yè)那會,我媽親臨美國,檢查我的畢業(yè)收獲(學業(yè)上和廚藝上),承認我青出于藍而遠勝于藍。
    之后,我一人帶著我兒子(小貓Cookie)來到了洛杉磯,找到了喜歡的工作。下班之后仍喜歡自己做飯,一天的勞累仿佛在菜刀切西芹清脆的聲響中一蹦一跳地跑遠;在爐上番茄牛尾湯咕嚕咕嚕的吵鬧中變成了香噴噴的葷腥味道;在爆香蔥、姜、蒜、八角的滋拉滋拉的動感“電子樂”中轉化成新一天熱情滿滿的正能量了。
    現在的我能做很多菜,不是我吹牛,做十幾個不重樣的菜不在話下。然而,做得最好的,和最愛做的菜卻還是那么幾個以前在家時我媽常做的菜。都說江浙的菜口味清淡,最講究原汁原味,那么我們家的菜就可以說是“叛逆”的江浙菜了。主打紅燒,口味偏重,濃油赤醬,再加上紹興出名的老酒(黃酒)滋拉一淋,蓋上鍋蓋那么一悶,打開后便是讓人微醺的淡淡酒香。都說紹興人家嫁女兒有個規(guī)矩,便是再生下女兒那年在院子里埋上一壇女兒紅,等出嫁那年挖出,與眾人同醉。我時常抱怨爸媽沒守著老規(guī)矩,但心想,這二十多年吃著菜里面的酒,也應該是不少了。
    我喜歡吃北方菜。在京城念了四年大學的我喜歡吃鹵煮,喝羊雜湯,啃醬大骨,鐘愛麻辣燙。即使是冬天,我也每天晚上必裹著棉襖出門,在北京凌冽的寒風中,跐溜著鼻涕吃那從火紅火紅、浮著一層辣椒的湯里撈出來的串兒。在洛杉磯,有很多的華人餐館,有鹵煮,有羊雜湯,有醬大骨,也有麻辣燙。飽餐之余,我仍然會想念我們家飄著酒氣的董式菜肴,想念我媽圍著圍裙、哼著“天下掉下個林妹妹”叉腰炒菜的身影,想念我爸赤膊吃著花生米、呷一口小酒的“大爺”模樣,想念我家廚房不太好使的煤氣灶,想念我家院子里“打死”不開花的桂花樹,想念我房間里的綠色窗簾和從游樂場贏回來的粉色大米妮,想念我們一家三口吃完飯準點去棋牌室報到路上拖著拖鞋走路的沓沓聲。是呢,我是想家了。
    老爸還在視頻里重復著每次一樣的話“錢是不指望你存的,自己吃好喝好身體健康”,老媽也在視頻里重復著每次一樣的話“衣服買來穿好了,年輕的時候不穿,老了想穿也穿不出來了”,最疼我的三姨也在視頻里重復著一樣的話“樂樂呀,回來打麻將啊,想不想打呀”,連耳朵不太好使的老外婆也在視頻里重復著一樣的話“你媽就一個女兒,還送那么遠,害得我也見不到了”。大家都在重復著一樣的話,也在重復著對我的思念、牽掛和關心——離家那么遠,千萬照顧好自己。
    剛來美國的時候,老是喜歡跟我媽抱怨這抱怨那,一有個頭疼腦熱恨不得添油加醋地跟說書一樣。時間過得真快,拿小時代主題曲的歌詞來說,就是“時間追不上白馬”。現在的我喜歡在各種社交媒體上pou(發(fā))我做的菜的照片,用神器的美圖軟件調調顏色,做點效果,更是顯得我廚藝精進,可以在廚界封神封仙了。為了更加了解我的生活,對科技用品一直保持“愚鈍”狀態(tài)的爸媽愣是鼓搗明白了QQ和微信,每天刷我的新鮮事也變成了一種習慣。在微信上發(fā)自己做的菜的照片,一方面是一種對生活的記錄,另一方面也是一種對家人的安慰。我爸媽肯定會想,喲,我女兒菜做得那么好,吃得好,身體肯定也好。
    美國各國美食那么多,在吃完牛排、意面、壽司、墨西哥卷餅后,華人為什么還是要轉身,一頭扎進熟悉的中餐館子里? 有人說好吃唄,有人說吃習慣了,而我覺得,在心底的最深最深處,吃中餐可能讓我們有一種心靈上的歸屬感,熟悉的味道讓我們覺得安全,熟悉的烹飪手法讓我們覺得離家鄉(xiāng)近了那么一點。紅燒的濃油赤醬讓我們想到故宮的紅,清蒸的清淡讓我們想到江南的素雅,油炸的火熱讓我們想到西南的熱情。有的時候,吃的并不單單是一種簡單的食材,更多的是一種對家的思念,一種家鄉(xiāng)的味道。
    時隔六年,提筆再寫家鄉(xiāng)菜的味道,心境似乎變了,卻似乎也沒有變。家鄉(xiāng)是浙江紹興的那個小山城新昌,也是日新月異的那個“我們的大中國呀”。日漸成熟是歲月的贈與(舌尖體模仿ing),而不變的,仍是對家鄉(xiāng)的依賴,對家的牽掛,和對家人的想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