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古詩特別是較為久遠(yuǎn)的詩經(jīng)詩歌比較生澀難懂，后人做過很多疏通、梳理和翻譯工作，也就是所為文白轉(zhuǎn)換的譯文。借助譯文特別是不同譯注者的譯文，對理解詩歌也非常有幫助?！疤骑L(fēng)”有四首有些哀怨意味的詩歌，試試采用不同譯注者的譯文來加以理解。
山有樞，隰有榆。子有衣裳，弗曳弗婁。子有車馬，弗馳弗驅(qū)。宛其死矣，他人是愉。
山有栲，隰有杻。子有廷內(nèi)，弗灑弗掃。子有鐘鼓，弗鼓弗考。宛其死矣，他人是保。
山有漆，隰有栗。子有酒食，何不日鼓瑟？且以喜樂，且以永日。宛其死矣，他人入室。
——《唐風(fēng)·山有樞》
這首詩我們先看下向熹《詩經(jīng)譯注》的譯文：
山坡上面有刺榆，洼地中間白榆長。
你有上衣和下裳，不穿不戴箱里裝。
你有車子又有馬，不駕不騎放一旁。
一朝不幸離人世，別人享受心舒暢。
山上長有臭椿樹，菩提樹在低洼處。
你有庭院和房屋，不灑水來不掃除。
你家有鐘又有鼓，不敲不打等于無。
一朝不幸離人世，別人占有心舒服。
山坡上面有樹漆，低洼地里生榛栗。
你有美酒和佳肴，怎不日日奏樂器？
且用它來尋歡喜，且用它來度時日。
一朝不幸離人世，別人得意進你室。
譯文可謂通俗易懂，且流利而曉暢。
看完譯文，我們就知道了，這首詩寫的是一個人在勸另一個富人或權(quán)貴，不要對自己那么慳吝，不要當(dāng)守財奴，要及時享樂，否則將來兩眼一閉，財富都白白地留給別人享受了。
被勸的人身份應(yīng)該是貴族。
第一章主要是從穿和用的方面勸這位貴族人士，勸他有好衣服要穿別壓箱子底兒，有車馬就去用，別棄置一旁而舍不得享受。
最后一句說得更是直率：你舍不得用，等你死了之后就被別人占有，人家快快樂樂地享受了。
那么，這里所指的別人會是誰呢？或者是這位貴族自家的子孫，或者是外人。如果是前者，那么這位勸人者則確實是將這位貴族自己本身的享受與自己之外的他人（親人）相區(qū)別了，可謂徹底從私心的角度進行的貼心勸導(dǎo)。
第二章則從住宅和鐘鼓享樂方面進行勸導(dǎo)，說有好房子別扔在一邊不去住，有豪華的鐘鼓別舍不得奏樂享樂，否則還不是將來便宜了別人。
第三章則從吃喝和招待朋友方面規(guī)勸，這里說有好酒好肉就該拿出來享用，與好友開party整日吃喝彈唱，那該多么快活啊。
要么是這位貴族實在是太守財奴了，讓旁人感到很不理解；要么就是那位勸人者心存不良動機勸人揮霍。
前一段時間有一條新聞?wù)f美國某人獲彩票大獎2700萬美元，十二年就揮霍一空家破人亡。不知這人最初聽了哪位勸人者的話了？
這首詩從貴族舍不得享受財富的內(nèi)容背后，我們可以看出在那個資源還很緊張的時代（從下一首詩《鴇羽》中就可看出民生多艱），貴族們積聚了多么多的財富，展現(xiàn)出了社會財富迅速集中到少數(shù)人手里的現(xiàn)實。
《毛詩序》說這首詩“刺晉昭公也。不能修道以正其國，有財不能用，有鐘鼓不能以自樂，有朝廷不能灑掃，政荒民散，將以危亡，四鄰謀取其國家而不知，國人作詩以刺之也?！?BR> 但清代學(xué)者方玉潤反對這個看法，認(rèn)為“時君將亡，必望其急早修政，以收拾人心為主，豈有勸其及時行樂，自速死亡乎？”（方玉潤《詩經(jīng)原始》）
勸人者無疑也有著個人享樂主義傾向，他就沒想到勸貴族周濟窮人。貴族的錢無非也是巧取豪奪而來，不享受將來也會被覬覦者或反抗者所獲，或者被敗家的子孫得之于易而失之于易地?fù)]霍掉的。也許這是勸人者深知的。至于這位勸人者是否是很想得開的且正處于享樂中的貴族，這就無從得知了。
對于舍不得花錢享受的有錢人，我們是不是也這樣去勸導(dǎo)呢？我們應(yīng)該都看到過有人這樣勸過一輩子省吃儉用的有錢人吧，很多都是這么勸的，我們的財富觀傳統(tǒng)很久很久都沒有太大變化了吧。
但也有一些富人，往往是生活儉樸慣了，節(jié)儉已經(jīng)成為他們的生活方式了，偶一奢華往往很難習(xí)慣。
最近還看到一條新聞，美國一位老人臨死時將一兩億美元捐給了研究機構(gòu)和公益機構(gòu)，而這位老人生前一直給人以“生活緊巴巴的老人”的印象，在生活中經(jīng)常裝窮，是為了避免被人糾纏，生前吃穿住行都非常節(jié)儉甚至寒酸，但日常捐贈方面卻很大方。對于這樣的有錢人，我們表示由衷地敬意。
對于財富，我們應(yīng)該保持的態(tài)度應(yīng)該是：取之有道，用之有度。
世道不正常，就會出現(xiàn)這樣的景象：有人財富多的花不完，可有人卻要餓肚子活不下去了，我們看下一首《鴇羽》。
肅肅鴇羽，集于苞栩。王事靡盬，不能蓺稷黍。父母何怙？悠悠蒼天，曷其有所？
肅肅鴇翼，集于苞棘。王事靡盬，不能蓺黍稷。父母何食？悠悠蒼天，曷其有極？
肅肅鴇行，集于苞桑，王事靡盬，不能蓺稻梁。父母何嘗？悠悠蒼天，曷其有常？
——《唐風(fēng)·鴇羽》
這首詩我們看余冠英《詩經(jīng)選》里的譯文：
野雁沙沙響一陣，
櫟樹叢里息不穩(wěn)。
王差不得息，
莊稼種不成！
餓死爹媽誰來問？老天呀老天！
哪天小民得安身？
野鴨沙沙翅兒顫，
酸棗叢里息不穩(wěn)。
王差不得息，
莊稼完了蛋！
我爹我媽準(zhǔn)餓飯？
老天呀老天！
哪有個了啊哪有個完？
野雁成行響颼颼，
息在一叢桑樹頭。
王差不得息，
莊稼不能收！
爹媽拿什么來糊口？
老天呀老天！
太平年頭幾時有？
王事，就是君王的事，無非就是兵役或勞役。
野雁的腳掌呈蹼狀，因此在樹叢的枝條上休憩很艱難，容易落下，所以就會不斷發(fā)出肅肅的驚叫聲。這句起興也表現(xiàn)出了小民的生活艱難之態(tài)。
王事沒完沒了，青壯勞力被征走，農(nóng)事被耽誤，莊稼無法獲得收成。被無休止的王事牽絆，而家中的老少無人養(yǎng)護，不免心傷。他們一方面質(zhì)問*“爹媽餓死怎么辦”，另一方面痛苦地問老天“究竟什么時候是個頭”。
《毛詩序》說：“《鴇羽》，刺時也。昭公之后，大亂五世，君子下從征役，不得養(yǎng)其父母，而作是詩也。”鄭玄箋曰：“大亂五世者，昭公、孝侯、鄂侯、哀侯、小子侯?！?BR> 國家政局混亂，征伐不已，則民受其害。
父母難養(yǎng)，人倫危機，則人心離散。
后方不安，士兵的戰(zhàn)斗力如何可想而知。
于是，在外征戰(zhàn)的士卒悲憤地發(fā)出“悠悠蒼天，曷其有所？（何時能安居樂業(yè)）”“悠悠蒼天，曷其有極？”（這樣的日子何時是個盡頭）“悠悠蒼天，曷其有常？”（何時才能恢復(fù)正常的生活）
總會讓人想起那句“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人們常說中華民族是早熟的民族，文化也早熟而燦爛，我覺得也許就因為一直沒有斷了苦難而熬出來的。
我們今天談“唐風(fēng)”詩歌，唐地乃晉國也。晉國的政局混亂，我們可以從下一首詩《揚之水》得以管中窺豹。
揚之水，白石鑿鑿。素衣朱襮，從子于沃。既見君子，云何不樂？
揚之水，白石皓皓。素衣朱繡，從子于鵠。既見君子，云何其憂？
揚之水，白石粼粼。我聞有命，不敢以告人。
——《唐風(fēng)·揚之水》
這首詩我們看周振甫《詩經(jīng)譯注》的譯文：
激揚的河水，
白石鮮明。
白衣紅領(lǐng)，
跟你到曲沃。
既然看見君子人，
說什么不快樂。
激揚的河水，
白石潔白。
白衣紅領(lǐng)，
跟你到鵠。
既然看見君子人，
說什么憂傷不樂？
激揚的河水，
白石清澄。
我聽說有命令，
不敢用來告訴人。
對這首詩，一般有兩種看法，一是認(rèn)為是一首逃離之詩，即民眾遠(yuǎn)走歸附有德政之國；還有一種看法是說這首詩
是危急之時的委婉而言的告密詩。
《毛詩序》是持前一看法的：““《揚之水》，刺晉昭公也。昭公分國以封沃，沃盛強，昭公微弱，國人將叛而歸沃焉?！?BR> 晉昭公封叔父成師（桓叔）于曲沃，勢力越來越強，而晉昭公越來越微弱，于是，很多晉人前去歸附。
按這種說法來梳理詩意也能說得通。但最后一句“我聞有命，不敢以告人”怎么解釋呢？《毛傳》說：“聞曲沃有善政命，不敢以告人?！编嵭诌M一步箋注道：“不敢以告人而去者，畏昭公謂己動民心?！币馑际钦f，偷偷摸摸地跑去，不敢讓昭公知道，但民眾間已經(jīng)偷偷傳開了，說明昭公修政不佳越來越失去人心了。
但是，另一種認(rèn)為是告密詩的看法，似乎更有道理。
按《史記·晉世家》的記載，晉昭公的大夫潘父秘密與桓叔勾結(jié)，密謀殺昭公取而代之。后來桓叔攻晉昭公，晉昭公有所準(zhǔn)備發(fā)兵擊敗桓叔。
這能夠理解為什么處于劣勢的晉昭公能夠早有準(zhǔn)備，即在這種危急時刻，隨從潘父去曲沃的人有忠于昭公的，采取的告密辦法是寫下這首詩。
素衣朱襮者，是晉昭公這樣的諸侯才能穿的?！皬淖佑谖帧?，而且非常高興地去“見君子”，還那么其樂融融興高采烈地，“我聞有命，不敢以告人”則更是明目張膽的“此地?zé)o銀三百兩”般地故意欲蓋彌彰。
方玉潤《詩經(jīng)原始》：“嚴(yán)氏粲云：‘時沃有篡宗國之謀，而潘父陰主之，將為內(nèi)應(yīng)，而昭公不知。此詩正發(fā)潘父之謀，其忠告于昭公者，可謂切至?！?BR> 姚際恒也認(rèn)為“嚴(yán)氏此說得詩之正意”。
姚際恒在《詩經(jīng)通論》中如此引述道，“子”，指叛者?！熬印保富甘?。嚴(yán)氏曰：“設(shè)言其人，其意謂國中有將與為叛以應(yīng)曲沃者矣。此微詞以泄其謀，欲昭公聞之而戒懼，早為之備也。若真欲從沃，則是潘父之黨，必不作此詩以泄漏其事，且自取敗也。”
姚也反對《毛詩序》說“昭公微弱”繼而人心離去的看法，他說：“序言過矣。異時潘父弒昭公，迎桓叔，晉人發(fā)兵攻桓叔，桓叔敗，還，歸曲沃，皆可以見國人之心矣。”（《詩經(jīng)通論》）
我個人認(rèn)為屬于告密詩的可能性更大，或者可能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民謠私下誦之。
但是，最終的結(jié)果卻是，“經(jīng)過六十七年，桓叔一系立為晉君?！保ǜ吆唷对娊?jīng)今注》）
正因為晉朝政局連年混戰(zhàn)，歷經(jīng)五世之亂，才有了《鴇羽》中征人“悠悠蒼天”的悲怨，而這種時代中仍有《山有樞》中貪得無厭豪奪財富的貴族以及及時享樂的思想，才會有了下一首詩《杕杜》中的很多無家可歸無處可依四處流浪乞討的人們出現(xiàn)。
有杕之杜，其葉湑湑。獨行踽踽。豈無他人？不如我同父。嗟行之人，胡不比焉？人無兄弟，胡不佽焉？
有杕之杜，其葉箐箐。獨行睘睘。豈無他人？不如我同姓。嗟行之人，胡不比焉？人無兄弟，胡不佽焉？
——《唐風(fēng)·杕杜》
我們看程俊英《詩經(jīng)譯注》的譯文：
一株杜梨雖孤零，
還有葉子密密生。
獨自行走冷清清，
難道沒人同路行？
不如同胞骨肉親。
可嘆處處陌路人，
為何不來近我身？
有人生來沒兄弟，
為何不肯憐我貧？
一株杜梨雖孤零，
還有葉子青又青。
獨自行走苦伶仃，
難道沒人同路行？
不如同胞骨肉親。
可嘆處處陌路人，
為何不來近我身？
有人生來沒兄弟，
為何不肯憐我貧？
這首詩的起興用孤零零的杜梨樹來比孤獨無依的流浪者，但是杜梨樹的葉子還很茂密，這似乎是暗喻流浪人雖然孤獨無依但生命力還旺盛著，這似乎在告訴我們正處于壯年的流浪漢都無法安居樂業(yè)，說明這個世道的問題不在流浪者本身，而是這個國家和社會出問題了。
聞一多在《風(fēng)詩類鈔》中說：“杕杜喻女之未嫁者?！墩f文》：‘牡曰棠，牝曰杜’?！蹦禐樾?，牝為雌。如果說描寫的這位流浪者還是女孩子，那就更悲慘了。
我們看詩中所寫的流浪漢的幾個特征。
一是孤獨寂寞，冷冷清清無樂趣?！蔼毿絮狨?。豈無他人？”“獨行睘睘。豈無他人？”獨自流浪多冷清，難道路上沒別人。孤獨寂寞對人心理的創(chuàng)傷，有時要遠(yuǎn)過物質(zhì)的需求。孤獨者容易形成心理疾病和扭曲性格。讓一個人無望甚至絕望，那就讓他孤獨寂寞。
二是舉目無親，饑飽苦樂無人理?！安蝗缥彝?。嗟行之人，胡不比焉？”“不如我同姓。嗟行之人，胡不比焉？”不如同父同母的兄弟親啊，嘆息過往的行人，為什么不和我親近??？！在有人的地方，卻如無人之境，無人關(guān)心連看都不看一眼。這種冷漠，讓人絕望。當(dāng)自己無法融入人群，社會無視自己的存在，這對人的信心無疑是巨大的打擊。
三是求告無門，哀嘆無依無人幫?！叭藷o兄弟，胡不佽焉？”佽，幫助。上文說“不如我同父”、“不如我同姓”（姓，女生也。同母生者。）說明這個流浪漢是有親兄弟的。那這里的“人無兄弟”，當(dāng)不是指流浪漢自身。所以，程俊英版譯注則譯為“有人生來沒兄弟”，別指他人，這是對的。那怎么又說“胡不佽焉”沒人來幫助我呢？我覺得可能這兩句話中間應(yīng)該包含著省略的意思，即“有人生來就沒兄弟，但他們也可能會得到一些人的幫助；而我即使有親兄弟，但是互相都自身難保，可憐再無人能愿意幫助我了！”人到了有親人也沒辦法救助的程度，就幾乎到了絕境。
壯年人本該是好勞力，本該是這個社會主要的創(chuàng)造者，然而，在這樣的混亂世道下，無法自我生存下去，那些更孱弱的老少婦女又該怎么辦呢？
記得有一年春節(jié)前，在新聞上看到北京地下管道中住著出來干活養(yǎng)家的人，一住就是十年，讓人心里不住地發(fā)酸。同在帝都京城，我們竟然才知道夜晚的腳下，也有苦命的人！嗚呼悲哉！
人世不易，我們珍惜眼前的一切所得吧，珍惜同在一世同在一時的緣分。
山有樞，隰有榆。子有衣裳，弗曳弗婁。子有車馬，弗馳弗驅(qū)。宛其死矣，他人是愉。
山有栲，隰有杻。子有廷內(nèi)，弗灑弗掃。子有鐘鼓，弗鼓弗考。宛其死矣，他人是保。
山有漆，隰有栗。子有酒食，何不日鼓瑟？且以喜樂，且以永日。宛其死矣，他人入室。
——《唐風(fēng)·山有樞》
這首詩我們先看下向熹《詩經(jīng)譯注》的譯文：
山坡上面有刺榆，洼地中間白榆長。
你有上衣和下裳，不穿不戴箱里裝。
你有車子又有馬，不駕不騎放一旁。
一朝不幸離人世，別人享受心舒暢。
山上長有臭椿樹，菩提樹在低洼處。
你有庭院和房屋，不灑水來不掃除。
你家有鐘又有鼓，不敲不打等于無。
一朝不幸離人世，別人占有心舒服。
山坡上面有樹漆，低洼地里生榛栗。
你有美酒和佳肴，怎不日日奏樂器？
且用它來尋歡喜，且用它來度時日。
一朝不幸離人世，別人得意進你室。
譯文可謂通俗易懂，且流利而曉暢。
看完譯文，我們就知道了，這首詩寫的是一個人在勸另一個富人或權(quán)貴，不要對自己那么慳吝，不要當(dāng)守財奴，要及時享樂，否則將來兩眼一閉，財富都白白地留給別人享受了。
被勸的人身份應(yīng)該是貴族。
第一章主要是從穿和用的方面勸這位貴族人士，勸他有好衣服要穿別壓箱子底兒，有車馬就去用，別棄置一旁而舍不得享受。
最后一句說得更是直率：你舍不得用，等你死了之后就被別人占有，人家快快樂樂地享受了。
那么，這里所指的別人會是誰呢？或者是這位貴族自家的子孫，或者是外人。如果是前者，那么這位勸人者則確實是將這位貴族自己本身的享受與自己之外的他人（親人）相區(qū)別了，可謂徹底從私心的角度進行的貼心勸導(dǎo)。
第二章則從住宅和鐘鼓享樂方面進行勸導(dǎo)，說有好房子別扔在一邊不去住，有豪華的鐘鼓別舍不得奏樂享樂，否則還不是將來便宜了別人。
第三章則從吃喝和招待朋友方面規(guī)勸，這里說有好酒好肉就該拿出來享用，與好友開party整日吃喝彈唱，那該多么快活啊。
要么是這位貴族實在是太守財奴了，讓旁人感到很不理解；要么就是那位勸人者心存不良動機勸人揮霍。
前一段時間有一條新聞?wù)f美國某人獲彩票大獎2700萬美元，十二年就揮霍一空家破人亡。不知這人最初聽了哪位勸人者的話了？
這首詩從貴族舍不得享受財富的內(nèi)容背后，我們可以看出在那個資源還很緊張的時代（從下一首詩《鴇羽》中就可看出民生多艱），貴族們積聚了多么多的財富，展現(xiàn)出了社會財富迅速集中到少數(shù)人手里的現(xiàn)實。
《毛詩序》說這首詩“刺晉昭公也。不能修道以正其國，有財不能用，有鐘鼓不能以自樂，有朝廷不能灑掃，政荒民散，將以危亡，四鄰謀取其國家而不知，國人作詩以刺之也?！?BR> 但清代學(xué)者方玉潤反對這個看法，認(rèn)為“時君將亡，必望其急早修政，以收拾人心為主，豈有勸其及時行樂，自速死亡乎？”（方玉潤《詩經(jīng)原始》）
勸人者無疑也有著個人享樂主義傾向，他就沒想到勸貴族周濟窮人。貴族的錢無非也是巧取豪奪而來，不享受將來也會被覬覦者或反抗者所獲，或者被敗家的子孫得之于易而失之于易地?fù)]霍掉的。也許這是勸人者深知的。至于這位勸人者是否是很想得開的且正處于享樂中的貴族，這就無從得知了。
對于舍不得花錢享受的有錢人，我們是不是也這樣去勸導(dǎo)呢？我們應(yīng)該都看到過有人這樣勸過一輩子省吃儉用的有錢人吧，很多都是這么勸的，我們的財富觀傳統(tǒng)很久很久都沒有太大變化了吧。
但也有一些富人，往往是生活儉樸慣了，節(jié)儉已經(jīng)成為他們的生活方式了，偶一奢華往往很難習(xí)慣。
最近還看到一條新聞，美國一位老人臨死時將一兩億美元捐給了研究機構(gòu)和公益機構(gòu)，而這位老人生前一直給人以“生活緊巴巴的老人”的印象，在生活中經(jīng)常裝窮，是為了避免被人糾纏，生前吃穿住行都非常節(jié)儉甚至寒酸，但日常捐贈方面卻很大方。對于這樣的有錢人，我們表示由衷地敬意。
對于財富，我們應(yīng)該保持的態(tài)度應(yīng)該是：取之有道，用之有度。
世道不正常，就會出現(xiàn)這樣的景象：有人財富多的花不完，可有人卻要餓肚子活不下去了，我們看下一首《鴇羽》。
肅肅鴇羽，集于苞栩。王事靡盬，不能蓺稷黍。父母何怙？悠悠蒼天，曷其有所？
肅肅鴇翼，集于苞棘。王事靡盬，不能蓺黍稷。父母何食？悠悠蒼天，曷其有極？
肅肅鴇行，集于苞桑，王事靡盬，不能蓺稻梁。父母何嘗？悠悠蒼天，曷其有常？
——《唐風(fēng)·鴇羽》
這首詩我們看余冠英《詩經(jīng)選》里的譯文：
野雁沙沙響一陣，
櫟樹叢里息不穩(wěn)。
王差不得息，
莊稼種不成！
餓死爹媽誰來問？老天呀老天！
哪天小民得安身？
野鴨沙沙翅兒顫，
酸棗叢里息不穩(wěn)。
王差不得息，
莊稼完了蛋！
我爹我媽準(zhǔn)餓飯？
老天呀老天！
哪有個了啊哪有個完？
野雁成行響颼颼，
息在一叢桑樹頭。
王差不得息，
莊稼不能收！
爹媽拿什么來糊口？
老天呀老天！
太平年頭幾時有？
王事，就是君王的事，無非就是兵役或勞役。
野雁的腳掌呈蹼狀，因此在樹叢的枝條上休憩很艱難，容易落下，所以就會不斷發(fā)出肅肅的驚叫聲。這句起興也表現(xiàn)出了小民的生活艱難之態(tài)。
王事沒完沒了，青壯勞力被征走，農(nóng)事被耽誤，莊稼無法獲得收成。被無休止的王事牽絆，而家中的老少無人養(yǎng)護，不免心傷。他們一方面質(zhì)問*“爹媽餓死怎么辦”，另一方面痛苦地問老天“究竟什么時候是個頭”。
《毛詩序》說：“《鴇羽》，刺時也。昭公之后，大亂五世，君子下從征役，不得養(yǎng)其父母，而作是詩也。”鄭玄箋曰：“大亂五世者，昭公、孝侯、鄂侯、哀侯、小子侯?！?BR> 國家政局混亂，征伐不已，則民受其害。
父母難養(yǎng)，人倫危機，則人心離散。
后方不安，士兵的戰(zhàn)斗力如何可想而知。
于是，在外征戰(zhàn)的士卒悲憤地發(fā)出“悠悠蒼天，曷其有所？（何時能安居樂業(yè)）”“悠悠蒼天，曷其有極？”（這樣的日子何時是個盡頭）“悠悠蒼天，曷其有常？”（何時才能恢復(fù)正常的生活）
總會讓人想起那句“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人們常說中華民族是早熟的民族，文化也早熟而燦爛，我覺得也許就因為一直沒有斷了苦難而熬出來的。
我們今天談“唐風(fēng)”詩歌，唐地乃晉國也。晉國的政局混亂，我們可以從下一首詩《揚之水》得以管中窺豹。
揚之水，白石鑿鑿。素衣朱襮，從子于沃。既見君子，云何不樂？
揚之水，白石皓皓。素衣朱繡，從子于鵠。既見君子，云何其憂？
揚之水，白石粼粼。我聞有命，不敢以告人。
——《唐風(fēng)·揚之水》
這首詩我們看周振甫《詩經(jīng)譯注》的譯文：
激揚的河水，
白石鮮明。
白衣紅領(lǐng)，
跟你到曲沃。
既然看見君子人，
說什么不快樂。
激揚的河水，
白石潔白。
白衣紅領(lǐng)，
跟你到鵠。
既然看見君子人，
說什么憂傷不樂？
激揚的河水，
白石清澄。
我聽說有命令，
不敢用來告訴人。
對這首詩，一般有兩種看法，一是認(rèn)為是一首逃離之詩，即民眾遠(yuǎn)走歸附有德政之國；還有一種看法是說這首詩
是危急之時的委婉而言的告密詩。
《毛詩序》是持前一看法的：““《揚之水》，刺晉昭公也。昭公分國以封沃，沃盛強，昭公微弱，國人將叛而歸沃焉?！?BR> 晉昭公封叔父成師（桓叔）于曲沃，勢力越來越強，而晉昭公越來越微弱，于是，很多晉人前去歸附。
按這種說法來梳理詩意也能說得通。但最后一句“我聞有命，不敢以告人”怎么解釋呢？《毛傳》說：“聞曲沃有善政命，不敢以告人?！编嵭诌M一步箋注道：“不敢以告人而去者，畏昭公謂己動民心?！币馑际钦f，偷偷摸摸地跑去，不敢讓昭公知道，但民眾間已經(jīng)偷偷傳開了，說明昭公修政不佳越來越失去人心了。
但是，另一種認(rèn)為是告密詩的看法，似乎更有道理。
按《史記·晉世家》的記載，晉昭公的大夫潘父秘密與桓叔勾結(jié)，密謀殺昭公取而代之。后來桓叔攻晉昭公，晉昭公有所準(zhǔn)備發(fā)兵擊敗桓叔。
這能夠理解為什么處于劣勢的晉昭公能夠早有準(zhǔn)備，即在這種危急時刻，隨從潘父去曲沃的人有忠于昭公的，采取的告密辦法是寫下這首詩。
素衣朱襮者，是晉昭公這樣的諸侯才能穿的?！皬淖佑谖帧?，而且非常高興地去“見君子”，還那么其樂融融興高采烈地，“我聞有命，不敢以告人”則更是明目張膽的“此地?zé)o銀三百兩”般地故意欲蓋彌彰。
方玉潤《詩經(jīng)原始》：“嚴(yán)氏粲云：‘時沃有篡宗國之謀，而潘父陰主之，將為內(nèi)應(yīng)，而昭公不知。此詩正發(fā)潘父之謀，其忠告于昭公者，可謂切至?！?BR> 姚際恒也認(rèn)為“嚴(yán)氏此說得詩之正意”。
姚際恒在《詩經(jīng)通論》中如此引述道，“子”，指叛者?！熬印保富甘?。嚴(yán)氏曰：“設(shè)言其人，其意謂國中有將與為叛以應(yīng)曲沃者矣。此微詞以泄其謀，欲昭公聞之而戒懼，早為之備也。若真欲從沃，則是潘父之黨，必不作此詩以泄漏其事，且自取敗也。”
姚也反對《毛詩序》說“昭公微弱”繼而人心離去的看法，他說：“序言過矣。異時潘父弒昭公，迎桓叔，晉人發(fā)兵攻桓叔，桓叔敗，還，歸曲沃，皆可以見國人之心矣。”（《詩經(jīng)通論》）
我個人認(rèn)為屬于告密詩的可能性更大，或者可能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民謠私下誦之。
但是，最終的結(jié)果卻是，“經(jīng)過六十七年，桓叔一系立為晉君?！保ǜ吆唷对娊?jīng)今注》）
正因為晉朝政局連年混戰(zhàn)，歷經(jīng)五世之亂，才有了《鴇羽》中征人“悠悠蒼天”的悲怨，而這種時代中仍有《山有樞》中貪得無厭豪奪財富的貴族以及及時享樂的思想，才會有了下一首詩《杕杜》中的很多無家可歸無處可依四處流浪乞討的人們出現(xiàn)。
有杕之杜，其葉湑湑。獨行踽踽。豈無他人？不如我同父。嗟行之人，胡不比焉？人無兄弟，胡不佽焉？
有杕之杜，其葉箐箐。獨行睘睘。豈無他人？不如我同姓。嗟行之人，胡不比焉？人無兄弟，胡不佽焉？
——《唐風(fēng)·杕杜》
我們看程俊英《詩經(jīng)譯注》的譯文：
一株杜梨雖孤零，
還有葉子密密生。
獨自行走冷清清，
難道沒人同路行？
不如同胞骨肉親。
可嘆處處陌路人，
為何不來近我身？
有人生來沒兄弟，
為何不肯憐我貧？
一株杜梨雖孤零，
還有葉子青又青。
獨自行走苦伶仃，
難道沒人同路行？
不如同胞骨肉親。
可嘆處處陌路人，
為何不來近我身？
有人生來沒兄弟，
為何不肯憐我貧？
這首詩的起興用孤零零的杜梨樹來比孤獨無依的流浪者，但是杜梨樹的葉子還很茂密，這似乎是暗喻流浪人雖然孤獨無依但生命力還旺盛著，這似乎在告訴我們正處于壯年的流浪漢都無法安居樂業(yè)，說明這個世道的問題不在流浪者本身，而是這個國家和社會出問題了。
聞一多在《風(fēng)詩類鈔》中說：“杕杜喻女之未嫁者?！墩f文》：‘牡曰棠，牝曰杜’?！蹦禐樾?，牝為雌。如果說描寫的這位流浪者還是女孩子，那就更悲慘了。
我們看詩中所寫的流浪漢的幾個特征。
一是孤獨寂寞，冷冷清清無樂趣?！蔼毿絮狨?。豈無他人？”“獨行睘睘。豈無他人？”獨自流浪多冷清，難道路上沒別人。孤獨寂寞對人心理的創(chuàng)傷，有時要遠(yuǎn)過物質(zhì)的需求。孤獨者容易形成心理疾病和扭曲性格。讓一個人無望甚至絕望，那就讓他孤獨寂寞。
二是舉目無親，饑飽苦樂無人理?！安蝗缥彝?。嗟行之人，胡不比焉？”“不如我同姓。嗟行之人，胡不比焉？”不如同父同母的兄弟親啊，嘆息過往的行人，為什么不和我親近??？！在有人的地方，卻如無人之境，無人關(guān)心連看都不看一眼。這種冷漠，讓人絕望。當(dāng)自己無法融入人群，社會無視自己的存在，這對人的信心無疑是巨大的打擊。
三是求告無門，哀嘆無依無人幫?！叭藷o兄弟，胡不佽焉？”佽，幫助。上文說“不如我同父”、“不如我同姓”（姓，女生也。同母生者。）說明這個流浪漢是有親兄弟的。那這里的“人無兄弟”，當(dāng)不是指流浪漢自身。所以，程俊英版譯注則譯為“有人生來沒兄弟”，別指他人，這是對的。那怎么又說“胡不佽焉”沒人來幫助我呢？我覺得可能這兩句話中間應(yīng)該包含著省略的意思，即“有人生來就沒兄弟，但他們也可能會得到一些人的幫助；而我即使有親兄弟，但是互相都自身難保，可憐再無人能愿意幫助我了！”人到了有親人也沒辦法救助的程度，就幾乎到了絕境。
壯年人本該是好勞力，本該是這個社會主要的創(chuàng)造者，然而，在這樣的混亂世道下，無法自我生存下去，那些更孱弱的老少婦女又該怎么辦呢？
記得有一年春節(jié)前，在新聞上看到北京地下管道中住著出來干活養(yǎng)家的人，一住就是十年，讓人心里不住地發(fā)酸。同在帝都京城，我們竟然才知道夜晚的腳下，也有苦命的人！嗚呼悲哉！
人世不易，我們珍惜眼前的一切所得吧，珍惜同在一世同在一時的緣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