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音不肯去
一、禍起紅玉球
話說末代皇帝溥儀退位,不久就被馮玉祥趕出了紫禁城,來到天津靜園做了寓公?！鞍僮阒x死而不僵”,自然少不得有人追隨服侍,街市上便出現(xiàn)了一些古里古怪的人。
說他們古怪不是留辮子穿馬褂,是他們的做派。比如當(dāng)時做買賣從來都是“漫天要價,落地還錢”,可這些人不管買東西還是賣東西,從來就是一口價,他說多少錢就是多少錢,商家只要一還價,這些人掉頭就走,任你再招呼也不理睬。這就叫大爺派頭,說得好聽是“虎死威風(fēng)在”,說白了就是“吊死鬼擦胭脂——死要面子”。
那天,亨通當(dāng)鋪里來了一個辮子馬褂,這人五十多歲的年紀(jì),面白無須,進(jìn)了門一拱手:“掌柜的生意好呀!”細(xì)聲細(xì)氣的一口娘娘腔兒,鄭掌柜一聽差點兒笑出來:這人八成是個那人!
清廷被驅(qū)做鳥獸散,那人手里準(zhǔn)有好東西。鄭掌柜趕緊讓座上茶,那人擺擺手,拿出一個小錦盒,從里面取出一個鴿子蛋大小的紅球兒,小心翼翼地放到了桌子上。鄭掌柜見多識廣,一眼就看出這是上好的紅玉。紅玉本來罕見,紅得這么鮮艷勻稱更是難得,只是上面有一個沒有鉆透的小孔,好像是鉆了半截兒又改了主意,用行話說是壞了品相。
鄭掌柜正在心里頭估價,那人先開了口:“當(dāng)五十塊大洋?！编嵳乒裰肋@種人的做派,沒敢討價還價,指指紅玉球上的小孔說:“破了相了?！蹦侨伺?“你往孔里看看?！笨桌锬芸吹绞裁?鄭掌柜挺好奇,對著亮處往孔里一看:小孔直達(dá)球心,外面的光亮透進(jìn)去,眼前是一團(tuán)艷麗的紅光,紅光里端坐著手托凈瓶的觀世音,就像坐在了太陽中間,把個觀世音襯托得無比崇高莊嚴(yán)。
外行看熱鬧,內(nèi)行看門道,鄭掌柜懂得其中奧秘,這是先在紅玉球上鉆一個米粒大的小孔,在小孔底部微雕一幅觀音像,再給小孔里嵌上放大鏡片,才能產(chǎn)生這種效果,這么巧妙的設(shè)計、這么精細(xì)的雕工,它的價值可就不止是紅玉了!
那人可不知道鄭掌柜心里在想什么,只道他嫌價高,一把抄起紅玉球便走,鄭掌柜叫起來:“留步留步,我沒說不收呀!”趕緊跟那人商定了半年的當(dāng)期,親自寫了當(dāng)票,雙手奉上五十塊大洋。對這樣的主顧一定要放長線,鄭掌柜拱手作揖:“敢問爺尊姓名諱?”那人答道:“在下姓柳?！辈坏揉嵳乒裨偬捉?那人拿上大洋轉(zhuǎn)身就走,鄭掌柜不好硬留,順口說了聲:“柳公公慢走。”那人一愣,回頭瞪了鄭掌柜一眼,快步走了。
這筆買賣太劃算了,鄭掌柜如獲至寶,高興得對著門外射進(jìn)來的陽光,往紅玉球小孔里細(xì)看,才發(fā)現(xiàn)觀音像旁邊還有五個微雕小字:“不肯去觀音”,鄭掌柜想起來了,這正是普陀山“不肯去觀音院”里的觀音像呀!
鄭掌柜正在走神兒,外面進(jìn)來了兩個身穿和服腰別洋刀的日本浪人,一個是塌鼻子,一個是獨眼龍,不用說就是打架斗毆留下的揍相。塌鼻子一眼看見鄭掌柜手里的紅玉球,嘻嘻笑著伸出手來:“這個的、我的看看!”鄭掌柜愣住了,一時不知道說嘛才好。
自從小日本兒在中國駐了軍,北平天津就來了不少日本浪人。鄭掌柜聽說過,日本浪人過去都是豪門大戶豢養(yǎng)的“武士”,主子破落后成了喪家犬,仗著會點兒武藝到處招搖撞騙,說白了就是日本的流氓混混兒,可是混混兒跟混混兒不一樣,中國混混兒們都是民不跟官斗,這些日本浪人卻專跟中國的官府軍警作對,倒是很少給商家百姓找麻煩。
進(jìn)店就是客,鄭掌柜量他們也不敢明搶,便把紅玉球遞了過去。獨眼龍搶先接過來,學(xué)著鄭掌柜的樣子拿獨眼往小孔里一看,哇哇怪叫起來:“大大的好!”塌鼻子也趕緊湊上來,看過之后卻沒有作聲,獨自轉(zhuǎn)了會兒眼珠子,低聲跟獨眼龍咕嚕了幾句,獨眼龍又叫喚起來:“這個的,我們的買了!”
看來他們是不懂規(guī)矩,鄭掌柜趕緊拿回了紅玉球:“這兒可不是古董店,當(dāng)鋪收了東西不能隨便出手,只有過期死了當(dāng)才能賣……”獨眼龍不耐煩了:“不賣的我們的不走!”鄭掌柜知道再說也是對牛彈琴,只好扭過頭去不理他們。塌鼻子冷笑一聲,沖著獨眼龍一擺手,兩個人各搬了一把椅子,一邊一個,放在大門口兩旁,盤起腿坐在椅子上,來了個二鬼把門,當(dāng)鋪的生意沒法兒做了。
碰上這種事兒只好叫巡警,店家逢年過節(jié)都要給巡警送禮發(fā)紅包,現(xiàn)在正是用他們的時候了。鄭掌柜給伙計丟了個眼色,伙計悄悄從后門溜出去,不大工夫就請來了蔡巡長。
蔡巡長跟鄭掌柜有多年的交情了,自打當(dāng)巡警就沒少收鄭掌柜的紅包,現(xiàn)在有了報答的機(jī)會,當(dāng)然要親自出馬。他威風(fēng)凜凜地站在門口,眼冒兇光瞪著兩個浪人,只等他們自己滾蛋。哪知兩個浪人不吃這一套,掀開眼皮瞥了蔡巡長一眼,依舊盤著腿一動不動。蔡巡長臉上掛不住了,拿警棍敲敲門框:“坐在這里的不行,快快的開路!”兩個浪人就像沒聽見似的,仰著臉只管翻白眼兒。蔡巡長火了,使勁兒地敲門框:“快快的滾蛋,別他媽找不自在!”
話音沒落,獨眼龍突然從椅子上跳下來,一把奪過蔡巡長手里的警棍,“嗖”地扔到了對面房頂上。蔡巡長臉都?xì)馇嗔?掏出警笛就要召喚巡警。鄭掌柜趕緊抓住他的手:“別吹別吹,你們在這兒打起來,我的店可就被砸爛了!”蔡巡長住了手:“依你說怎么辦?”
鄭掌柜把蔡巡長拉到一邊兒,說了柳公公當(dāng)紅玉球的事兒,這種寶貝來歷不明,鬧起來肯定會漏了風(fēng)。蔡巡長想了想說:“我也不愿意把事兒鬧大,可這倆家伙怎么打發(fā)?”鄭掌柜無耐地說:“我豁出去今天不做買賣了,就讓他們坐著吧,看他們能耗到什么時候!”蔡巡長點點頭:“也不能讓他們耗著沒完,我去找人幫幫你?！被仡^朝兩個浪人狠狠啐了一口,窩著一肚子氣走了……
觀音不肯去(2)
二、觀音不肯去
兩個浪人守住了當(dāng)鋪,引來了好多人看熱鬧,來當(dāng)東西的也不敢進(jìn)門。一個當(dāng)東西的想是急著用錢,猶猶豫豫地剛蹬上臺階,兩個浪人“嗖”地拔出洋刀,盤腿坐在椅子上斗起刀來,“叮叮當(dāng)當(dāng)”刀光閃閃,嚇得那人連連倒退,差點兒摔了個倒栽蔥。
鄭掌柜又氣又怕,惹不起還躲得起,干脆躲進(jìn)后堂里不出來了。快到吃晚飯的時候,當(dāng)鋪門前看熱鬧的人們紛紛散去,兩個浪人真有定力,依舊盤著腿端坐不動。
又過了一會兒,當(dāng)鋪門口來了個“叫街的”,叫街的其實就是乞丐,這兒的乞丐分兩種:一種“文叫”,一種“武叫”,文叫的會說數(shù)來寶,他們的本事就是現(xiàn)編詞兒,先編的都是吉利話,哄得你高興賞幾個錢,你若是不給錢,他就開始胡說八道,什么話喪氣就編什么話,有人怕攪了買賣只好給倆錢;武叫的就是光著膀子,手拿板磚在胸脯上邊拍邊叫,你給錢便罷,不給錢就拍得胸脯通紅,再急了眼就敢往腦袋上拍,做生意的怕門前見血也只好給錢把他打發(fā)走。
來的這個叫街的人稱“瘦猴兒”,瘦猴兒是文叫,他看看兩個日本浪人沒敢靠前,拿著兩塊牛肩胛骨做的“哈拉巴”,沖著當(dāng)鋪“呱嗒呱嗒”敲著念喜歌:
“掌柜的,發(fā)大財,
文武財神送寶來,
財寶多,老婆棒,
養(yǎng)了個兒子叫大胖!”
瘦猴兒連著念了好幾段吉利話,見當(dāng)鋪里沒有反應(yīng),一生氣改了口:
“你不給,我不要,
省錢給你去抓藥,
吃了藥,不見效,
最后只好去上吊!”
瘦猴兒念完了見里面還沒有反應(yīng),認(rèn)定是兩個日本浪人礙了事兒,便敲著“哈拉巴”罵了起來:
“掌柜的,不開口,
養(yǎng)了兩條看門狗,
塌鼻子,獨眼龍,
祖宗八代缺德行!”
兩個浪人雖然半知半解,但聽得出那詞兒不是好話,獨眼龍罵了聲:“八嘎牙路!”一竄跳下臺階,拔刀向瘦猴兒脖子上砍去,瘦猴兒嚇得一縮脖子,洋刀貼著頭皮兒掠過,瘦猴兒“媽呀!”一聲驚叫,抱著腦袋逃跑了。
到了打烊的時候,鄭掌柜關(guān)不上店門,他知道講不通道理,干脆開了個大價錢:“你們非要買也行,拿一根十兩金條來!”獨眼龍叫喚起來:“八嘎!你的良心壞了壞了的!”塌鼻子卻不生氣:“好好的,金條的我的拿來,紅玉球的給我留下!”
兩個浪人走了,鄭掌柜這一夜也沒睡塌實,開當(dāng)鋪最要講求的是信譽(yù),哪怕還差一個時辰,當(dāng)期沒到也不能賣人家的東西,今天為一根金條毀了信譽(yù),往后還有人來登門嗎?
第二天開了門,昨天被嚇跑的主顧們都回來了,柜上忙得不可開交。鄭掌柜正忙活,一個細(xì)嗓子叫道:“掌柜的生意好啊!”原來是柳公公來了。鄭掌柜趕緊把他請到后堂,一口氣說了昨天的事,柳公公聽了默不作聲,鄭掌柜只好直言:“按說當(dāng)鋪不該問當(dāng)物的來歷,可我看這紅玉球不像民間的,還是求您給我撂個底兒,遇上事兒才好心里頭有數(shù)。”
柳公公知道瞞不住了,只好告訴鄭掌柜:這個紅玉球是他從宮里夾帶出來的,賣給古董店雖然錢多一些,只是那里收了就要賣出去,店家買家都是內(nèi)行,很快就會漏出風(fēng)聲來,所以只好把東西送進(jìn)當(dāng)鋪,雖然當(dāng)?shù)腻X不如古董店多,起碼不會惹出麻煩。柳公公說著又從懷里拿出一柄玉如意,說是康熙爺傳下來的寶貝,還要當(dāng)五十塊大洋。
玉如意晶瑩剔透,確是上等的羊脂玉,又是一樁挺劃算的買賣。鄭掌柜馬上把柳公公請進(jìn)后堂,正拿放大鏡仔細(xì)鑒賞時,蔡巡長溜達(dá)進(jìn)來了。蔡巡長是?？?伙計自然不用通報,他一眼看到柳公公和玉如意就明白了,冷著臉問柳公公:“你當(dāng)了紅玉球又當(dāng)玉如意,手里還有多少贓物?”柳公公擺起了派頭:“這是怎么說話呢?我的東西都是皇上賞的!”蔡巡長喝道:“胡說八道!皇上能把這么貴重的東西賞給你?現(xiàn)在把日本浪人都勾來了,鬧出事兒來算誰的?走,跟我去趟警察署!”
一句話擊中要害,柳公公軟了下來,趕緊從腰包里掏出幾塊大洋塞給蔡巡長:“長官高抬貴手,現(xiàn)在是樹倒猢猻散,皇上也顧不得我們了。我們這種人沒兒沒女,下半輩子全靠這幾件東西養(yǎng)老啊!”見柳公公服了軟,蔡巡長伸手接下了大洋:“看你也有難處,算了吧,下回來當(dāng)東西小心點兒,別他媽再把日本浪人招來!”柳公公喏喏連聲,催著鄭掌柜寫了當(dāng)票,拿上五十塊大洋走了。
蔡巡長得意地朝鄭掌柜擠擠眼,接著問鄭掌柜是怎樣把兩個浪人打發(fā)走的,鄭掌柜說了開價一根金條的事,蔡巡長樂了:“好!論起敲竹杠,我這兩下子比您可差遠(yuǎn)了,您這是周瑜打黃蓋,兩個王八蛋浪人情愿挨宰!”鄭掌柜搖搖頭:“我可不想敲竹杠,他們真拿來金條也不能賣!”蔡巡長一愣:“你財迷瘋了?一根金條還嫌少呀?”
跟蔡巡長有嘛說嘛,鄭掌柜給他講了這里邊的緣故:那是唐朝咸通年間,有個日本和尚來中國游方,求來了五臺山寺院里的一尊紫檀木觀音像,打算帶回日本去供奉,哪知連續(xù)三次出海都遇到了大風(fēng)大浪,每次都把船吹回了普陀山。日本和尚方才明白,這是觀音不肯離開中國,他只好停在了普陀山,在山上建了一座寺院供奉,這就是現(xiàn)在的“不肯去觀音院”。
蔡巡長沉默了好久才說:“我明白了,觀音不肯去,咱們更不能忘了祖宗,給座金山也不能賣!”
觀音不肯去(3)
三、叫街斗二鬼
蔡巡長要去找人幫幫鄭掌柜,便急匆匆地走了。鄭掌柜也沒閑著,想好了主意跟日本浪人周旋。不到兩個時辰,兩個日本浪人果然來了。
塌鼻子把一根金條扔在柜臺上:“快快的,紅玉球的拿來!”鄭掌柜早就打算找岔子刁難兩個浪人,他看那根金條顏色發(fā)暗,多半兒是成色不足,正要拿起來細(xì)看,大門外一聲吆喝:“掌柜的發(fā)財啦!”緊接著聽見板磚拍得胸脯“砰砰”響,這是武叫街的來了,鄭掌柜讓伙計給了幾個錢,可是板磚還是“砰砰”地響個不停。
鄭掌柜奇怪了,甩下浪人到門外一看,原來是武叫街的“楊瘋子”。楊瘋子膀大腰圓半瘋半傻,平時來討錢也不死纏爛打,店家有零錢就給幾個,不想給就說今兒沒開張,楊瘋子也就走了,今天多半兒是又犯了傻,給了錢反倒不走了。鄭掌柜又丟給他幾個錢,楊瘋子撿起來掖進(jìn)腰里,抄起板磚又照胸脯上“砰砰”地拍起來。
鄭掌柜火兒了:“楊瘋子!再不滾我叫巡警了!”鄭掌柜知道,叫街的最怕巡警,看見巡警就趕緊躲起來,等巡警走遠(yuǎn)了才敢再叫,否則被巡警堵上,劈頭蓋臉就是一頓警棍,保準(zhǔn)半個月起不來炕。
這次楊瘋子竟然不怕,照樣兒“砰砰”拍胸脯,招來了好多人看熱鬧。鄭掌柜腦瓜一轉(zhuǎn),估摸他可能是蔡巡長派來攪局的,索性也抄著手看熱鬧,把兩個浪人晾在了店里。
塌鼻子挺有耐心,獨眼龍可忍不住了,一下子跳了出來,指著楊瘋子大叫:“你的,快快滾蛋的!”楊瘋子大怒:“去你媽的小日本兒,你他媽的才該滾蛋呢!”獨眼龍故技重施,大喝一聲拔出洋刀,照準(zhǔn)楊瘋子的脖子砍去。楊瘋子可不吃這一套,挺著脖子一動沒動,獨眼龍趕緊抬手,洋刀“嗖”地貼著楊瘋子的頭皮掠過,楊瘋子連眼皮都沒眨,圍觀的人們一齊叫起好來。
獨眼龍吃了窩脖兒,提著洋刀不知所措,塌鼻子趕緊跑出來解圍,要把獨眼龍拉進(jìn)當(dāng)鋪。楊瘋子卻不干了,跳過來擋住去路,把左手里的板磚丟到了獨眼龍腳下,舉起了右手里的板磚,圍觀的人們更是大聲叫起好來。
這是武叫街的規(guī)矩:你不給錢行,可是不能打罵,否則他就要跟你叫板,比著拿板磚拍自己的腦袋,看誰拍得狠拍得重,你贏了他滾蛋,你輸了就得給他賠禮賠錢。
獨眼龍不懂這一套,只當(dāng)楊瘋子舉起板磚要拍他,急忙撿起腳下的板磚,“啪”地拍在了楊瘋子的腦袋上,楊瘋子腦袋上登時冒出血來,晃了兩晃倒下了!
這一下可是茅坑里扔炸彈——激起了公憤(糞),人堆里幾個看熱鬧的年輕人氣急了,撿起地下的磚頭瓦塊就砸了過去,大伙兒一看也不罵了,都跟著一通亂砸,兩個浪人被雨點般的磚頭瓦塊砸得哇哇直叫,抱著腦袋逃進(jìn)了當(dāng)鋪。大伙兒哪里肯放,舉著磚頭就要往里沖,鄭掌柜慌了,若是讓這些人沖進(jìn)去,店里可就要砸爛了,趕緊跑上去阻攔,可是拉住一個沖上去兩個,急得鄭掌柜嗓子都喊啞了。
正在亂成一鍋粥,忽聽一陣警笛響,蔡巡長帶著幾個巡警跑過來,攔住眾人喝問緣故,大伙兒七嘴八舌地講了事情的經(jīng)過。蔡巡長看看倒在地上的楊瘋子,正要過去查看傷情,兩個日本浪人從店里閃出來,打算趁著亂溜走,蔡巡長大喝一聲:“哪里跑!”命令巡警:“把他倆帶到警察署去!”
巡警們“呼啦”一下涌上去,兩個浪人對視了一眼,“嗖”地拔出洋刀,背對背靠在一起,對著圍上來的巡警們,狗咬尾巴似地轉(zhuǎn)起圈兒來。
巡警們沒見過這種陣勢,一個大個子巡警照著獨眼龍一棍打下,獨眼龍揮刀迎上去,只聽“唰”地一聲,警棍被削作兩截,嚇得大個子趕緊后退。獨眼龍跟塌鼻子趁勢逼上來,揮舞著洋刀企圖突圍,圍觀的人們吆喝起來:“砸狗日的!”抄起磚頭瓦塊又砸了過去,兩個浪人舞起洋刀招架,哪里抵得住雨點般的磚頭瓦塊,獨眼龍腿上挨了一磚頭,疼得一瘸一拐,圈子也轉(zhuǎn)不動了,塌鼻子嘴上挨了一瓦塊,砸掉了兩個門牙,滿嘴都是血沫子。
這樣下去要出人命的,蔡巡長連推帶踹,趕著巡警們擋在了浪人前面,人們怕傷了巡警,只好住了手。這樣僵持下去總不是個辦法,蔡巡長跑到對面的洋行里打了個電話,回來對著兩個浪人喝道:“把刀放下!我已經(jīng)通知了你們領(lǐng)事館,都去警察署解決問題,快走吧!”
兩個浪人一聽有領(lǐng)事館出面,趕緊把洋刀別在腰里,擺出一副寧死不屈的模樣,催著巡警快走。蔡巡長冷冷一笑,命令巡警攙上滿頭是血的楊瘋子,又招呼鄭掌柜:“你也跟去做個證?！?BR> 一行人才走出不遠(yuǎn),一輛插著膏藥旗的小轎車飛快地駛來,沖到隊伍跟前“嘎”地緊急剎車,人們正在愣神兒,一個戴金絲眼鏡的小胡子從車窗里探出頭來,沖著兩個浪人一招手,兩個浪人飛快地鉆進(jìn)了車?yán)?。蔡巡長才要命令巡警們攔車,小胡子沖蔡巡長叫道:“你們有話到領(lǐng)事館說!”腦袋一縮,小轎車開起來就走。當(dāng)鋪前的人群還沒有散去,見狀一起沖上來,不知誰大叫一聲:“砸狗日的!”
人們一齊動手,撿起磚頭瓦塊追著小轎車猛砸,蔡巡長哪里攔得住,眼看車窗玻璃碎了,膏藥旗打掉了,小轎車上砸出了一片大坑小坑,拖著一溜兒黑煙逃跑了。
蔡巡長又是跺腳又是嘆氣:糟了,惹出外交糾紛了!
觀音不肯去(4)
四、天地有正氣
事兒鬧大了,最害怕的是鄭掌柜,糾紛出在自己的當(dāng)鋪,日本人沒事兒還要找邪火,何況這次砸了領(lǐng)事館的車!
鄭掌柜提心吊膽地等著消息,等到第二天,蔡巡長垂頭喪氣地來了,領(lǐng)章上少了一個花。他告訴鄭掌柜:咱們的政府惹不起日本人,賠了好多錢才算了事,自己也被署長罵了個狗血噴頭,降一級留職查看。這樣雖然應(yīng)付了領(lǐng)事館,兩個浪人卻未必甘心,少不了還要來搗亂。
看鄭掌柜愁容滿面,蔡巡長又告訴他:“瘦猴子楊瘋子都是我叫來的,本來是想把兩個浪人趕走,沒想到他們竟敢拍了楊瘋子的腦袋。叫街的都是一幫死黨,打一個惹一幫,準(zhǔn)會找他們報仇。我告訴巡警們都裝看不見,讓小日本兒嘗嘗叫街的厲害!”
連累了蔡巡長,鄭掌柜好生過意不去,拿了十塊大洋塞過去,讓他給署長送份大禮,買一個早點兒復(fù)職。十塊大洋是蔡巡長兩個月的餉錢,鄭掌柜掙錢也不容易,蔡巡長實在不好意思收,鄭掌柜硬把大洋塞進(jìn)他的兜里,蔡巡長拗不過鄭掌柜,嘆口氣走了……
當(dāng)鋪里鬧了事兒,生意冷冷清清,鄭掌柜正打算早點兒打烊,日本領(lǐng)事館那個小胡子來了。
鄭掌柜冷眼看著他,板著臉不說話。小胡子卻是厚臉皮,只管一*坐在椅子上,牛哄哄地架起了二郎腿。鄭掌柜也不好把他推出去,只得問他有何貴干,小胡子方才開了口,自我介紹是領(lǐng)事館的翻譯,他告訴鄭掌柜:大日本一貫主張中日親善,浪人們也并非故意鬧事兒,因為很快就到日本天皇的壽辰了,浪人們是想買件賀禮獻(xiàn)給天皇,這紅玉球正好對了路。你想想,日本是日出之國,如果把觀音的雕像換成天皇,讓天皇坐在太陽中間,那不正是普照天下嗎!
鄭掌柜實在聽不下去了:“他們既是日出之國,那就讓天皇在他們國里坐著好了,紅玉球里是中國的不肯去觀音,憑嘛讓日本天皇坐在里頭?”小胡子冷笑:“你只管賺大錢,誰坐里頭關(guān)你*事?觀音又不是你祖宗!”鄭掌柜實在忍不住了:“中國人總是你祖宗吧!你就不怕把他們氣得從祖墳里跳出來?”小胡子氣急敗壞:“你、你他媽有種,咱們……騎驢看唱本!”鄭掌柜朝外一揮手:“不送!”小胡子抬起*,急頭白臉地滾蛋了……
賊去了關(guān)門,鄭掌柜看看天已經(jīng)黑了,正要招呼伙計上門板,一個黑影閃進(jìn)了當(dāng)鋪,把鄭掌柜嚇了一跳,定睛一看,原來是柳公公。鄭掌柜趕緊打發(fā)走伙計,請柳公公坐下說話?？磥砹恢喇?dāng)鋪出了事兒,笑嘻嘻地拿出了一方雞血石印章,要鄭掌柜掌眼。鄭掌柜數(shù)落柳公公:“你有東西為嘛不一氣兒拿來?還來惹是生非呀!”柳公公莫名其妙,待聽了砸車經(jīng)過也害怕了,趕緊給張掌柜作揖:“這是最后一次了,我只要三十塊大洋,得了錢我就回鄉(xiāng)下養(yǎng)老去了?！?BR> 三十塊實在很劃算,鄭掌柜只盼他早點兒消失,馬上拿出了大洋:“你拿了錢趕緊走,千萬別再露面了!”
柳公公連連點頭,揣上大洋就出了門。鄭掌柜看著他上了大街,剛要轉(zhuǎn)身進(jìn)店,忽聽一陣馬達(dá)響,一輛黑轎車如飛駛來,猛然停在柳公公身邊,兩個黑衣人緊跟著從車?yán)锾鰜?架起發(fā)愣的柳公公塞進(jìn)了轎車,沒等鄭掌柜回過味兒來,黑轎車嗚的一聲疾駛而去。
糟糕!鄭掌柜急忙叫伙計去找蔡巡長。過了一會兒,蔡巡長匆匆跑來,聽了鄭掌柜的報告也愣住了,是誰綁架了柳公公呢?兩個人正在猜測,外面有人砰砰敲門,鄭掌柜從門縫里一看,卻是武叫街的楊瘋子,鄭掌柜怕他在門外折騰,只好放他進(jìn)來。楊瘋子現(xiàn)在沒有了瘋傻樣兒,看見蔡巡長趕緊報告:“您在這兒正好!剛才瘦猴兒告訴我,他看見有個人從當(dāng)鋪里出來被綁架了,動手的好像是日本浪人!”
蔡巡長點點頭:“我猜也是他們?！睏畀傋诱f:“我們往常沒少挨巡警的揍,按說我不該幫你管閑事,還讓他們把腦袋拍了?？晌以儇彩侵袊?不能讓小日本這么橫行霸道!你們信得過我就說說緣故,我?guī)兔σ惨獛蛡€明白?！?BR> 鄭掌柜看看蔡巡長,蔡巡長點點頭,鄭掌柜就一五一十地講了事情的經(jīng)過。
楊瘋子猛地一拍胸脯:“好!觀音不肯去,咱們更不能丟祖宗的臉!別看我一個大字不認(rèn)得,可我聽說書的講過文天祥,上有天,下有地,做人就得有股子正氣!你們既然信得過我,我也不瞞你們了,我就是叫街幫的幫主,平日里裝瘋賣傻可不賣良心,這件事我管定了!”
鄭掌柜樂壞了,蔡巡長也挑起了大拇指,楊瘋子想了想接著說:“要保住紅玉球我有一個辦法,那就是先把紅玉球存在我手里,不管誰來買誰來搜,就說是太監(jiān)讓我來贖走了,他們有本事就來找我,天大的事我頂著,等事情過去再原物奉還,可我拿不出五十塊大洋押給你,掌柜的看著辦吧?！?BR> 只要能保住紅玉球又不招來災(zāi)禍,五十塊大洋算個嘛!鄭掌柜又看看蔡巡長,蔡巡長又點點頭,鄭掌柜拿來紅玉球交給了楊瘋子。
觀音不肯去(5)
五、誰的腦袋硬
第二天,當(dāng)鋪開門不大工夫,兩個日本浪人就來了,塌鼻子牛烘烘地把一張紙片往柜上一拍:“贖當(dāng)!”鄭掌柜拿起來一看,正是紅玉球的當(dāng)票!
鄭掌柜早想好了對策:“不對頭吧?太監(jiān)已經(jīng)托付別人把紅玉球贖走了,這當(dāng)票肯定是假的!”塌鼻子火了:“八嘎!當(dāng)票是太監(jiān)給我的!”鄭掌柜想證實太監(jiān)的下落,冷笑一聲說:“好啊,那你就叫太監(jiān)來對質(zhì)吧!”塌鼻子正在轉(zhuǎn)眼珠兒,獨眼龍大叫起來:“你的,良心壞了壞了的!紅玉球不交出來死了死了的!”
話剛落音,當(dāng)鋪門外“哈拉巴”呱嗒呱嗒響起來:
狼吃肉,狗咂嘴兒,
禽獸不如小日本兒,
中國人,有骨氣,
咱們的觀音不肯去!
鄭掌柜哈哈大笑起來,伙計們也跟著拍巴掌叫好。獨眼龍大怒,一躥跳了出去,他原以為只是文叫街的瘦猴兒,沒想到旁邊還站了十多個武叫街的,手拿板磚怒目而視,獨眼龍沒了脾氣,干瞪眼不敢動了。
楊瘋子把手里的板磚丟給獨眼龍:“那天你拍了我,今天你先還賬!”獨眼龍現(xiàn)在知道武叫街的規(guī)矩了,撿起那塊磚掂了掂,硬邦邦沉甸甸,他練過柔道,可沒練過拍腦袋,心里不禁有些發(fā)虛,楊瘋子看他不敢動手,叉開雙腿哈哈大笑:“害怕了?好,不敢拍也行,你從我褲襠底下爬過去,爺爺就饒了你!”
武士道豈能鉆褲襠,獨眼龍看看塌鼻子,指望他想出個抽身之計,十幾個武叫街的卻等不得,手拿板磚吆喝著圍了上來。獨眼龍知道沒有退路,狠狠心一磚拍下去,只聽“砰”的一聲悶響,腦袋上淌出血來,獨眼龍只覺頭昏腿軟,硬撐著沒有倒下。
楊瘋子叫了聲:“好!老賬還完了,咱倆再比比誰的腦袋硬!”擺開架式運(yùn)了口氣,雙手舉磚照自己腦袋上猛地一拍,板磚“咔嚓”一聲粉碎,楊瘋子面不改色地抖掉頭上的碎磚渣子:“該你拍了!”
瘦驢拉硬屎,獨眼龍豁出去了,也學(xué)著楊瘋子的樣子憋了口氣,咬著牙一磚拍了下去,又是“砰”的一聲悶響,板磚斷作兩截兒,獨眼龍癱在了地下。
塌鼻子“哇”的一聲,撲上去救護(hù)獨眼龍,楊瘋子一把拉住他,從一個叫街的手里接過兩塊板磚,拿了一塊丟給塌鼻子:“該咱倆比了!”塌鼻子急忙搖手:“我的不比,我的不比!”攙起滿頭是血的獨眼龍就要走,楊瘋子橫身擋住:“想走?沒那么容易!把你們搶走的當(dāng)票交出來!”舉起板磚逼了上去,叫街的也一齊吼叫起來。
塌鼻子大叫:“你們的人多,打架的不要,明天的,我的讓太監(jiān)來說話!”楊瘋子還要逼上去,鄭掌柜一把拉住了他:“放他走,看他敢不敢把太監(jiān)帶來!”楊瘋子明白了,鄭掌柜是想找機(jī)會把柳公公救出來,沖著叫街的們一揮手,大伙兒讓開了一條路,塌鼻子拖起獨眼龍,夾著尾巴逃跑了……
鄭掌柜心里高興,招呼眾叫街的:“大家伙兒辛苦了,咱們?nèi)ゾ茦呛葌€痛快!”叫街的都?xì)g呼起來,跟著鄭掌柜來到當(dāng)鋪對面的大酒樓,鄭掌柜吩咐跑堂的只管上好酒好菜,這些人也不會客氣,大碗酒大塊肉猛吃起來。
憑鄭掌柜的身份,做夢也想不到會跟叫街的一起喝酒,一者是心里頭高興,二者也是受了這些人的感染,鄭掌柜也放開了,跟他們稱兄道弟吆五喝六,比往常喝斯文酒痛快多了。
喝得高興,瘦猴兒敲起“哈拉巴”助興:
鄭掌柜,來請客,
跟咱叫街的一起坐,
楊瘋子,玩板磚,
專拍浪人不傷咱!
鄭掌柜實在好奇,推推洋洋得意的楊瘋子:“你們都會硬氣功吧?”楊瘋子拿來兩塊板磚遞給鄭掌柜:“你掂掂?！编嵳乒窠舆^來掂了掂,一塊輕一塊重,楊瘋子拿過那塊輕的在桌角上一磕,磚斷了,原來里面是空心的!楊瘋子哈哈大笑:“我們要是會硬氣功就不叫街了,開場子賣藝多來勁兒呀!”
楊瘋子告訴鄭掌柜:這是他們專門在窯上定做的空心磚,這種磚拍起來聲音大,叫街的時候又省力氣又不疼,到了比拍腦袋的時候就給人家實心的,自己用空心的?？招拇u使點兒勁一拍就碎了,誰也看不出是假的,用實心的可就吃了大虧,上次獨眼龍拿實心磚拍了楊瘋子,這次也該他嘗嘗滋味兒了!
鄭掌柜哈哈大笑,笑過之后又挺感動,這是叫街的賴以為生的秘訣呀,今天竟泄露給他這個外行,這是把他當(dāng)做自己人了!自己人說話直來直去,鄭掌柜便問他往后怎么對付日本人,楊瘋子笑道:“咱沒有金剛鉆不攬瓷器活兒,你只管放心喝酒,我準(zhǔn)讓他小日本兒竹籃打水一場空!”
看他那胸有成竹的樣子,鄭掌柜樂得放心喝酒,大伙兒喝得正熱鬧,當(dāng)鋪伙計跑來給鄭掌柜送信,說蔡巡長在當(dāng)鋪里等他有事商量,鄭掌柜只好讓大伙兒先喝著,自己趕緊跑回當(dāng)鋪來。
觀音不肯去(6)
六、板磚做紀(jì)念
蔡巡長正在屋里轉(zhuǎn)磨,一見鄭掌柜就叫:“你還有心思喝酒!這事兒鬧大了!”原來日本領(lǐng)事館把柳公公盜賣宮中古董的事通知了溥儀,溥儀已經(jīng)派人報告了*,要找鄭掌柜追還贓物。鄭掌柜慌了,錢財損失是小事,收買贓物是要吃官司的!
鄭掌柜趕緊問蔡巡長:“*說嘛了?”蔡巡長說:“*對日本人也是又恨又怕,好在是溥儀要追贓,打官司也是中國人的事,跟他們?nèi)毡救藳]關(guān)系,所以要他們先把柳公公交出來,等調(diào)查清楚再說,可是日本人說柳公公把當(dāng)票給了他們,一定要贖回紅玉球才能放人,現(xiàn)在兩邊正交涉呢!”
這事兒麻煩了,*來追贓還好一些,自己可以裝作不知情,大不了花錢免災(zāi),紅玉球總歸還在中國人手里,如果真下了命令,一定讓日本人贖走紅玉球怎么辦?兩個人正在商量對策,伙計通報柳公公來了!
鄭掌柜和蔡巡長又驚又喜,急忙迎了上去,卻見柳公公搖搖晃晃地走進(jìn)來,兩眼發(fā)直臉色鐵青,好像是喝醉了酒。兩個人趕緊請他坐下,只見柳公公突然抱住肚子,喉嚨里咕咕響了兩聲,猛地一張嘴,“哇”地噴出一口鮮血,“咕咚”一聲摔在了地上。
鄭掌柜嚇呆了,還是蔡巡長慣見兇案,上前摸摸柳公公沒了脈動,再試試口鼻也沒了呼吸,看他那七竅流血的樣子就是中了毒。蔡巡長急忙沖出當(dāng)鋪,只模糊地看到遠(yuǎn)處有一輛黑轎車,一閃就不見了。蔡巡長沒有辦法追蹤,只好告訴鄭掌柜保護(hù)現(xiàn)場,自己趕緊去報告警察署。
看到蔡巡長跑遠(yuǎn),鄭掌柜招呼伙計趕快關(guān)門,大門剛關(guān)上,門外突然跑來了二十多個日本浪人,沖著當(dāng)鋪哇哇大叫,塌鼻子叫得最兇:“我的看見太監(jiān)的進(jìn)去了,你的叫他出來說話,我要贖紅玉球的!”接著乒乒乓乓砸起門來。
這一鬧驚動了對面酒樓里那些叫街的,推窗一看又是浪人來鬧事,楊瘋子狠狠把酒碗摔在地下:“來得好快呀,弟兄們,就按照咱們商量好的辦,跟我上!”大伙兒一聲吶喊,一齊沖下樓去。
當(dāng)鋪門前,二十多個浪人和十幾個叫街的擺開了陣勢,斗毆一觸即發(fā)。塌鼻子冷笑:“打架的你們的不行,紅玉球拿來的!”楊瘋子喝道:“太監(jiān)讓我把紅玉球贖出來了,想要紅玉球拿金條來!”
塌鼻子不信:“你的撒謊!紅玉球的拿出來,我的看看!”楊瘋子從懷里掏出了紅玉球,把那個小孔湊到塌鼻子眼前:“看見了吧?你的金條呢?”塌鼻子也從懷里掏出來一根金條,一手遞金條一手來接紅玉球,楊瘋子嘻嘻一笑,又把紅玉球揣進(jìn)了懷里:“一根金條的不行,我要兩根!”塌鼻子大怒,罵了聲:“八格牙魯!”揚(yáng)手給了楊瘋子一個大耳光,楊瘋子大叫一聲,一腳踢在塌鼻子褲襠里,塌鼻子捂著襠倒在地下,哇哇號叫著打起滾兒來。
兩伙人都急了眼,嗷嗷叫著一哄而上,叫街的舉起板磚就砸,日本浪人早有準(zhǔn)備,一頭撲進(jìn)叫街的懷里,扭在一起廝打起來。日本浪人都會柔道,乒乒乓乓把叫街的摔倒了好幾個。楊瘋子眼看吃了虧,急忙打了一聲呼哨,叫街的馬上后退幾步,從懷里掏出一個小紙包,照著浪人的臉上擲去,紙包在浪人的臉上爆裂,一股刺鼻的石灰味兒隨著白煙彌漫開來,浪人躲避不及,一個個捂著眼睛哇哇號叫。叫街的得了手,撲上去一頓拳打腳踢,揍得浪人鬼哭狼嚎。
正在這時,蔡巡長嗚嗚地吹著警笛,帶著幾個巡警跑了過來。巡警看到叫街的占了上風(fēng),誰也不去動手阻攔,只在嘴上吆喝叫喊。蔡巡長生怕鬧出人命,喝令巡警動手把他們拉開。別看巡警平時常常追打叫街的,現(xiàn)在可知道該向著誰,自然而然地就要“拉偏手”,都上去推搡浪人,有的還趁機(jī)下絆子,這一來叫街的更得了手,大板磚拍得浪人頭破血流。
這時有幾個浪人揉開了眼,一看原來是巡警拉偏手,氣得返回身打起巡警來,巡警的手早就癢癢了,現(xiàn)在可是有了借口,掄起警棍奮勇參戰(zhàn),蔡巡長喊巡警,巡警裝聽不見,喊楊瘋子,楊瘋子不理睬,整個亂成了一鍋粥。
倒在街邊的塌鼻子襠里疼得輕了些,爬起來剛要參戰(zhàn),卻見楊瘋子一個跟頭從混戰(zhàn)的人堆里跌出來,骨碌碌恰好滾到塌鼻子身邊,紅玉球也從懷里掉了出來,看樣子是被浪人摔昏了。塌鼻子大喜,趕緊抓起紅玉球揣在身上,跳起來大叫了一聲日本話,這一聲可比蔡巡長的警笛管用,浪人急忙擺脫了各自的對手,頂著雨點般的拳腳警棍,架起幾個受傷的浪人,跟著塌鼻子就跑……
蔡巡長費了好大勁兒才攔住了大伙兒的追擊,鄭掌柜也趕緊打開門,查看有沒有人受傷。一通忙亂之后,大伙兒才發(fā)現(xiàn)不見了楊瘋子。鄭掌柜知道紅玉球在楊瘋子身上,急得一個勁兒地跺腳,蔡巡長也顧不得這么多,當(dāng)鋪里還躺著一個死人呢!
這次事兒可真是鬧大了,大伙兒都以為要惹出一場大官司,沒想到斗毆過后風(fēng)平浪靜,直到蔡巡長從警察署回來才知道:日本方面竟然沒有提出*,柳公公之死也沒有人追究,這一來正對了*的心思,干脆就當(dāng)沒這回事兒了。
蔡巡長只好來料理后事,鄭掌柜掏錢買了口好棺材,把柳公公當(dāng)作無主尸埋到了城外義地……
紅玉球丟了,鄭掌柜痛惜不已,楊瘋子下落不明,鄭掌柜滿腹狐疑,到處打聽楊瘋子的下落,可那些叫街的眾口一詞,都說楊瘋子帶著紅玉球逃跑了。過了幾天,鄭掌柜又聽到玉器行里傳說,日本浪人正在出高價尋找匠人,要改雕一個紅玉球里的畫像。難道浪人把紅玉球搞到手了?鄭掌柜鬧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急得干瞪眼沒辦法。誰知過了幾天,日本浪人也到處尋找起楊瘋子來。鄭掌柜心里又燃起了希望,反倒盼著楊瘋子跑得越遠(yuǎn)越好。
日子久了,紅玉球的事兒漸漸被人們淡忘了,叫街的照舊叫街,鄭掌柜照舊做生意,蔡巡長告訴鄭掌柜:好多日本浪人去了東三省,那邊兒八成要出麻煩,這邊兒的街面上倒清凈多了。
一天傍晚,鄭掌柜正在后堂吃晚飯,忽聽門外敲起了“哈拉巴”:
鄭掌柜,別發(fā)愁,
別怕丟了紅玉球兒,
紅玉球,換板磚,
留下板磚做紀(jì)念!
鄭掌柜心里一動,放下飯碗正要出去,伙計送進(jìn)一塊板磚來。鄭掌柜接過板磚,掂了掂是空心的,卻聽到磚里面“骨碌骨碌”響,鄭掌柜仔細(xì)看看板磚,中間有一道細(xì)細(xì)的裂紋,好像是兩截斷磚粘在了一起。鄭掌柜驀然省悟,拿起板磚一磕,板磚斷做了兩截,里面滾出來一個紅玉球!
鄭掌柜大喜,趕緊往小孔里看看,不肯去觀音仍舊端坐在紅光里。鄭掌柜現(xiàn)在明白了:日本浪人搶走的紅玉球是假的!街上有的是能工巧匠,只要有真東西做樣子,沒有仿不出來的假貨。只是楊瘋子的安排實在高明,在雙方打架時故意裝作摔昏了,讓塌鼻子搶走了假球。但楊瘋子也知道,這種假貨瞞不過內(nèi)行,日本浪人早晚會發(fā)現(xiàn)上當(dāng),所以就趁亂失蹤了,故意讓鄭掌柜到處找他,放出他帶著紅玉球逃走的消息,日本浪人只顧到處去抓他,當(dāng)然就不會找鄭掌柜的麻煩了……
楊瘋子躲到哪里去了呢?鄭掌柜說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兒:唉!等著吧,誰愿意背井離鄉(xiāng)呢,聽說東三省那邊要開仗了,等咱們打跑了小日本兒,他一準(zhǔn)兒還要回來叫街的!
一、禍起紅玉球
話說末代皇帝溥儀退位,不久就被馮玉祥趕出了紫禁城,來到天津靜園做了寓公?！鞍僮阒x死而不僵”,自然少不得有人追隨服侍,街市上便出現(xiàn)了一些古里古怪的人。
說他們古怪不是留辮子穿馬褂,是他們的做派。比如當(dāng)時做買賣從來都是“漫天要價,落地還錢”,可這些人不管買東西還是賣東西,從來就是一口價,他說多少錢就是多少錢,商家只要一還價,這些人掉頭就走,任你再招呼也不理睬。這就叫大爺派頭,說得好聽是“虎死威風(fēng)在”,說白了就是“吊死鬼擦胭脂——死要面子”。
那天,亨通當(dāng)鋪里來了一個辮子馬褂,這人五十多歲的年紀(jì),面白無須,進(jìn)了門一拱手:“掌柜的生意好呀!”細(xì)聲細(xì)氣的一口娘娘腔兒,鄭掌柜一聽差點兒笑出來:這人八成是個那人!
清廷被驅(qū)做鳥獸散,那人手里準(zhǔn)有好東西。鄭掌柜趕緊讓座上茶,那人擺擺手,拿出一個小錦盒,從里面取出一個鴿子蛋大小的紅球兒,小心翼翼地放到了桌子上。鄭掌柜見多識廣,一眼就看出這是上好的紅玉。紅玉本來罕見,紅得這么鮮艷勻稱更是難得,只是上面有一個沒有鉆透的小孔,好像是鉆了半截兒又改了主意,用行話說是壞了品相。
鄭掌柜正在心里頭估價,那人先開了口:“當(dāng)五十塊大洋?！编嵳乒裰肋@種人的做派,沒敢討價還價,指指紅玉球上的小孔說:“破了相了?！蹦侨伺?“你往孔里看看?！笨桌锬芸吹绞裁?鄭掌柜挺好奇,對著亮處往孔里一看:小孔直達(dá)球心,外面的光亮透進(jìn)去,眼前是一團(tuán)艷麗的紅光,紅光里端坐著手托凈瓶的觀世音,就像坐在了太陽中間,把個觀世音襯托得無比崇高莊嚴(yán)。
外行看熱鬧,內(nèi)行看門道,鄭掌柜懂得其中奧秘,這是先在紅玉球上鉆一個米粒大的小孔,在小孔底部微雕一幅觀音像,再給小孔里嵌上放大鏡片,才能產(chǎn)生這種效果,這么巧妙的設(shè)計、這么精細(xì)的雕工,它的價值可就不止是紅玉了!
那人可不知道鄭掌柜心里在想什么,只道他嫌價高,一把抄起紅玉球便走,鄭掌柜叫起來:“留步留步,我沒說不收呀!”趕緊跟那人商定了半年的當(dāng)期,親自寫了當(dāng)票,雙手奉上五十塊大洋。對這樣的主顧一定要放長線,鄭掌柜拱手作揖:“敢問爺尊姓名諱?”那人答道:“在下姓柳?！辈坏揉嵳乒裨偬捉?那人拿上大洋轉(zhuǎn)身就走,鄭掌柜不好硬留,順口說了聲:“柳公公慢走。”那人一愣,回頭瞪了鄭掌柜一眼,快步走了。
這筆買賣太劃算了,鄭掌柜如獲至寶,高興得對著門外射進(jìn)來的陽光,往紅玉球小孔里細(xì)看,才發(fā)現(xiàn)觀音像旁邊還有五個微雕小字:“不肯去觀音”,鄭掌柜想起來了,這正是普陀山“不肯去觀音院”里的觀音像呀!
鄭掌柜正在走神兒,外面進(jìn)來了兩個身穿和服腰別洋刀的日本浪人,一個是塌鼻子,一個是獨眼龍,不用說就是打架斗毆留下的揍相。塌鼻子一眼看見鄭掌柜手里的紅玉球,嘻嘻笑著伸出手來:“這個的、我的看看!”鄭掌柜愣住了,一時不知道說嘛才好。
自從小日本兒在中國駐了軍,北平天津就來了不少日本浪人。鄭掌柜聽說過,日本浪人過去都是豪門大戶豢養(yǎng)的“武士”,主子破落后成了喪家犬,仗著會點兒武藝到處招搖撞騙,說白了就是日本的流氓混混兒,可是混混兒跟混混兒不一樣,中國混混兒們都是民不跟官斗,這些日本浪人卻專跟中國的官府軍警作對,倒是很少給商家百姓找麻煩。
進(jìn)店就是客,鄭掌柜量他們也不敢明搶,便把紅玉球遞了過去。獨眼龍搶先接過來,學(xué)著鄭掌柜的樣子拿獨眼往小孔里一看,哇哇怪叫起來:“大大的好!”塌鼻子也趕緊湊上來,看過之后卻沒有作聲,獨自轉(zhuǎn)了會兒眼珠子,低聲跟獨眼龍咕嚕了幾句,獨眼龍又叫喚起來:“這個的,我們的買了!”
看來他們是不懂規(guī)矩,鄭掌柜趕緊拿回了紅玉球:“這兒可不是古董店,當(dāng)鋪收了東西不能隨便出手,只有過期死了當(dāng)才能賣……”獨眼龍不耐煩了:“不賣的我們的不走!”鄭掌柜知道再說也是對牛彈琴,只好扭過頭去不理他們。塌鼻子冷笑一聲,沖著獨眼龍一擺手,兩個人各搬了一把椅子,一邊一個,放在大門口兩旁,盤起腿坐在椅子上,來了個二鬼把門,當(dāng)鋪的生意沒法兒做了。
碰上這種事兒只好叫巡警,店家逢年過節(jié)都要給巡警送禮發(fā)紅包,現(xiàn)在正是用他們的時候了。鄭掌柜給伙計丟了個眼色,伙計悄悄從后門溜出去,不大工夫就請來了蔡巡長。
蔡巡長跟鄭掌柜有多年的交情了,自打當(dāng)巡警就沒少收鄭掌柜的紅包,現(xiàn)在有了報答的機(jī)會,當(dāng)然要親自出馬。他威風(fēng)凜凜地站在門口,眼冒兇光瞪著兩個浪人,只等他們自己滾蛋。哪知兩個浪人不吃這一套,掀開眼皮瞥了蔡巡長一眼,依舊盤著腿一動不動。蔡巡長臉上掛不住了,拿警棍敲敲門框:“坐在這里的不行,快快的開路!”兩個浪人就像沒聽見似的,仰著臉只管翻白眼兒。蔡巡長火了,使勁兒地敲門框:“快快的滾蛋,別他媽找不自在!”
話音沒落,獨眼龍突然從椅子上跳下來,一把奪過蔡巡長手里的警棍,“嗖”地扔到了對面房頂上。蔡巡長臉都?xì)馇嗔?掏出警笛就要召喚巡警。鄭掌柜趕緊抓住他的手:“別吹別吹,你們在這兒打起來,我的店可就被砸爛了!”蔡巡長住了手:“依你說怎么辦?”
鄭掌柜把蔡巡長拉到一邊兒,說了柳公公當(dāng)紅玉球的事兒,這種寶貝來歷不明,鬧起來肯定會漏了風(fēng)。蔡巡長想了想說:“我也不愿意把事兒鬧大,可這倆家伙怎么打發(fā)?”鄭掌柜無耐地說:“我豁出去今天不做買賣了,就讓他們坐著吧,看他們能耗到什么時候!”蔡巡長點點頭:“也不能讓他們耗著沒完,我去找人幫幫你?！被仡^朝兩個浪人狠狠啐了一口,窩著一肚子氣走了……
觀音不肯去(2)
二、觀音不肯去
兩個浪人守住了當(dāng)鋪,引來了好多人看熱鬧,來當(dāng)東西的也不敢進(jìn)門。一個當(dāng)東西的想是急著用錢,猶猶豫豫地剛蹬上臺階,兩個浪人“嗖”地拔出洋刀,盤腿坐在椅子上斗起刀來,“叮叮當(dāng)當(dāng)”刀光閃閃,嚇得那人連連倒退,差點兒摔了個倒栽蔥。
鄭掌柜又氣又怕,惹不起還躲得起,干脆躲進(jìn)后堂里不出來了。快到吃晚飯的時候,當(dāng)鋪門前看熱鬧的人們紛紛散去,兩個浪人真有定力,依舊盤著腿端坐不動。
又過了一會兒,當(dāng)鋪門口來了個“叫街的”,叫街的其實就是乞丐,這兒的乞丐分兩種:一種“文叫”,一種“武叫”,文叫的會說數(shù)來寶,他們的本事就是現(xiàn)編詞兒,先編的都是吉利話,哄得你高興賞幾個錢,你若是不給錢,他就開始胡說八道,什么話喪氣就編什么話,有人怕攪了買賣只好給倆錢;武叫的就是光著膀子,手拿板磚在胸脯上邊拍邊叫,你給錢便罷,不給錢就拍得胸脯通紅,再急了眼就敢往腦袋上拍,做生意的怕門前見血也只好給錢把他打發(fā)走。
來的這個叫街的人稱“瘦猴兒”,瘦猴兒是文叫,他看看兩個日本浪人沒敢靠前,拿著兩塊牛肩胛骨做的“哈拉巴”,沖著當(dāng)鋪“呱嗒呱嗒”敲著念喜歌:
“掌柜的,發(fā)大財,
文武財神送寶來,
財寶多,老婆棒,
養(yǎng)了個兒子叫大胖!”
瘦猴兒連著念了好幾段吉利話,見當(dāng)鋪里沒有反應(yīng),一生氣改了口:
“你不給,我不要,
省錢給你去抓藥,
吃了藥,不見效,
最后只好去上吊!”
瘦猴兒念完了見里面還沒有反應(yīng),認(rèn)定是兩個日本浪人礙了事兒,便敲著“哈拉巴”罵了起來:
“掌柜的,不開口,
養(yǎng)了兩條看門狗,
塌鼻子,獨眼龍,
祖宗八代缺德行!”
兩個浪人雖然半知半解,但聽得出那詞兒不是好話,獨眼龍罵了聲:“八嘎牙路!”一竄跳下臺階,拔刀向瘦猴兒脖子上砍去,瘦猴兒嚇得一縮脖子,洋刀貼著頭皮兒掠過,瘦猴兒“媽呀!”一聲驚叫,抱著腦袋逃跑了。
到了打烊的時候,鄭掌柜關(guān)不上店門,他知道講不通道理,干脆開了個大價錢:“你們非要買也行,拿一根十兩金條來!”獨眼龍叫喚起來:“八嘎!你的良心壞了壞了的!”塌鼻子卻不生氣:“好好的,金條的我的拿來,紅玉球的給我留下!”
兩個浪人走了,鄭掌柜這一夜也沒睡塌實,開當(dāng)鋪最要講求的是信譽(yù),哪怕還差一個時辰,當(dāng)期沒到也不能賣人家的東西,今天為一根金條毀了信譽(yù),往后還有人來登門嗎?
第二天開了門,昨天被嚇跑的主顧們都回來了,柜上忙得不可開交。鄭掌柜正忙活,一個細(xì)嗓子叫道:“掌柜的生意好啊!”原來是柳公公來了。鄭掌柜趕緊把他請到后堂,一口氣說了昨天的事,柳公公聽了默不作聲,鄭掌柜只好直言:“按說當(dāng)鋪不該問當(dāng)物的來歷,可我看這紅玉球不像民間的,還是求您給我撂個底兒,遇上事兒才好心里頭有數(shù)。”
柳公公知道瞞不住了,只好告訴鄭掌柜:這個紅玉球是他從宮里夾帶出來的,賣給古董店雖然錢多一些,只是那里收了就要賣出去,店家買家都是內(nèi)行,很快就會漏出風(fēng)聲來,所以只好把東西送進(jìn)當(dāng)鋪,雖然當(dāng)?shù)腻X不如古董店多,起碼不會惹出麻煩。柳公公說著又從懷里拿出一柄玉如意,說是康熙爺傳下來的寶貝,還要當(dāng)五十塊大洋。
玉如意晶瑩剔透,確是上等的羊脂玉,又是一樁挺劃算的買賣。鄭掌柜馬上把柳公公請進(jìn)后堂,正拿放大鏡仔細(xì)鑒賞時,蔡巡長溜達(dá)進(jìn)來了。蔡巡長是?？?伙計自然不用通報,他一眼看到柳公公和玉如意就明白了,冷著臉問柳公公:“你當(dāng)了紅玉球又當(dāng)玉如意,手里還有多少贓物?”柳公公擺起了派頭:“這是怎么說話呢?我的東西都是皇上賞的!”蔡巡長喝道:“胡說八道!皇上能把這么貴重的東西賞給你?現(xiàn)在把日本浪人都勾來了,鬧出事兒來算誰的?走,跟我去趟警察署!”
一句話擊中要害,柳公公軟了下來,趕緊從腰包里掏出幾塊大洋塞給蔡巡長:“長官高抬貴手,現(xiàn)在是樹倒猢猻散,皇上也顧不得我們了。我們這種人沒兒沒女,下半輩子全靠這幾件東西養(yǎng)老啊!”見柳公公服了軟,蔡巡長伸手接下了大洋:“看你也有難處,算了吧,下回來當(dāng)東西小心點兒,別他媽再把日本浪人招來!”柳公公喏喏連聲,催著鄭掌柜寫了當(dāng)票,拿上五十塊大洋走了。
蔡巡長得意地朝鄭掌柜擠擠眼,接著問鄭掌柜是怎樣把兩個浪人打發(fā)走的,鄭掌柜說了開價一根金條的事,蔡巡長樂了:“好!論起敲竹杠,我這兩下子比您可差遠(yuǎn)了,您這是周瑜打黃蓋,兩個王八蛋浪人情愿挨宰!”鄭掌柜搖搖頭:“我可不想敲竹杠,他們真拿來金條也不能賣!”蔡巡長一愣:“你財迷瘋了?一根金條還嫌少呀?”
跟蔡巡長有嘛說嘛,鄭掌柜給他講了這里邊的緣故:那是唐朝咸通年間,有個日本和尚來中國游方,求來了五臺山寺院里的一尊紫檀木觀音像,打算帶回日本去供奉,哪知連續(xù)三次出海都遇到了大風(fēng)大浪,每次都把船吹回了普陀山。日本和尚方才明白,這是觀音不肯離開中國,他只好停在了普陀山,在山上建了一座寺院供奉,這就是現(xiàn)在的“不肯去觀音院”。
蔡巡長沉默了好久才說:“我明白了,觀音不肯去,咱們更不能忘了祖宗,給座金山也不能賣!”
觀音不肯去(3)
三、叫街斗二鬼
蔡巡長要去找人幫幫鄭掌柜,便急匆匆地走了。鄭掌柜也沒閑著,想好了主意跟日本浪人周旋。不到兩個時辰,兩個日本浪人果然來了。
塌鼻子把一根金條扔在柜臺上:“快快的,紅玉球的拿來!”鄭掌柜早就打算找岔子刁難兩個浪人,他看那根金條顏色發(fā)暗,多半兒是成色不足,正要拿起來細(xì)看,大門外一聲吆喝:“掌柜的發(fā)財啦!”緊接著聽見板磚拍得胸脯“砰砰”響,這是武叫街的來了,鄭掌柜讓伙計給了幾個錢,可是板磚還是“砰砰”地響個不停。
鄭掌柜奇怪了,甩下浪人到門外一看,原來是武叫街的“楊瘋子”。楊瘋子膀大腰圓半瘋半傻,平時來討錢也不死纏爛打,店家有零錢就給幾個,不想給就說今兒沒開張,楊瘋子也就走了,今天多半兒是又犯了傻,給了錢反倒不走了。鄭掌柜又丟給他幾個錢,楊瘋子撿起來掖進(jìn)腰里,抄起板磚又照胸脯上“砰砰”地拍起來。
鄭掌柜火兒了:“楊瘋子!再不滾我叫巡警了!”鄭掌柜知道,叫街的最怕巡警,看見巡警就趕緊躲起來,等巡警走遠(yuǎn)了才敢再叫,否則被巡警堵上,劈頭蓋臉就是一頓警棍,保準(zhǔn)半個月起不來炕。
這次楊瘋子竟然不怕,照樣兒“砰砰”拍胸脯,招來了好多人看熱鬧。鄭掌柜腦瓜一轉(zhuǎn),估摸他可能是蔡巡長派來攪局的,索性也抄著手看熱鬧,把兩個浪人晾在了店里。
塌鼻子挺有耐心,獨眼龍可忍不住了,一下子跳了出來,指著楊瘋子大叫:“你的,快快滾蛋的!”楊瘋子大怒:“去你媽的小日本兒,你他媽的才該滾蛋呢!”獨眼龍故技重施,大喝一聲拔出洋刀,照準(zhǔn)楊瘋子的脖子砍去。楊瘋子可不吃這一套,挺著脖子一動沒動,獨眼龍趕緊抬手,洋刀“嗖”地貼著楊瘋子的頭皮掠過,楊瘋子連眼皮都沒眨,圍觀的人們一齊叫起好來。
獨眼龍吃了窩脖兒,提著洋刀不知所措,塌鼻子趕緊跑出來解圍,要把獨眼龍拉進(jìn)當(dāng)鋪。楊瘋子卻不干了,跳過來擋住去路,把左手里的板磚丟到了獨眼龍腳下,舉起了右手里的板磚,圍觀的人們更是大聲叫起好來。
這是武叫街的規(guī)矩:你不給錢行,可是不能打罵,否則他就要跟你叫板,比著拿板磚拍自己的腦袋,看誰拍得狠拍得重,你贏了他滾蛋,你輸了就得給他賠禮賠錢。
獨眼龍不懂這一套,只當(dāng)楊瘋子舉起板磚要拍他,急忙撿起腳下的板磚,“啪”地拍在了楊瘋子的腦袋上,楊瘋子腦袋上登時冒出血來,晃了兩晃倒下了!
這一下可是茅坑里扔炸彈——激起了公憤(糞),人堆里幾個看熱鬧的年輕人氣急了,撿起地下的磚頭瓦塊就砸了過去,大伙兒一看也不罵了,都跟著一通亂砸,兩個浪人被雨點般的磚頭瓦塊砸得哇哇直叫,抱著腦袋逃進(jìn)了當(dāng)鋪。大伙兒哪里肯放,舉著磚頭就要往里沖,鄭掌柜慌了,若是讓這些人沖進(jìn)去,店里可就要砸爛了,趕緊跑上去阻攔,可是拉住一個沖上去兩個,急得鄭掌柜嗓子都喊啞了。
正在亂成一鍋粥,忽聽一陣警笛響,蔡巡長帶著幾個巡警跑過來,攔住眾人喝問緣故,大伙兒七嘴八舌地講了事情的經(jīng)過。蔡巡長看看倒在地上的楊瘋子,正要過去查看傷情,兩個日本浪人從店里閃出來,打算趁著亂溜走,蔡巡長大喝一聲:“哪里跑!”命令巡警:“把他倆帶到警察署去!”
巡警們“呼啦”一下涌上去,兩個浪人對視了一眼,“嗖”地拔出洋刀,背對背靠在一起,對著圍上來的巡警們,狗咬尾巴似地轉(zhuǎn)起圈兒來。
巡警們沒見過這種陣勢,一個大個子巡警照著獨眼龍一棍打下,獨眼龍揮刀迎上去,只聽“唰”地一聲,警棍被削作兩截,嚇得大個子趕緊后退。獨眼龍跟塌鼻子趁勢逼上來,揮舞著洋刀企圖突圍,圍觀的人們吆喝起來:“砸狗日的!”抄起磚頭瓦塊又砸了過去,兩個浪人舞起洋刀招架,哪里抵得住雨點般的磚頭瓦塊,獨眼龍腿上挨了一磚頭,疼得一瘸一拐,圈子也轉(zhuǎn)不動了,塌鼻子嘴上挨了一瓦塊,砸掉了兩個門牙,滿嘴都是血沫子。
這樣下去要出人命的,蔡巡長連推帶踹,趕著巡警們擋在了浪人前面,人們怕傷了巡警,只好住了手。這樣僵持下去總不是個辦法,蔡巡長跑到對面的洋行里打了個電話,回來對著兩個浪人喝道:“把刀放下!我已經(jīng)通知了你們領(lǐng)事館,都去警察署解決問題,快走吧!”
兩個浪人一聽有領(lǐng)事館出面,趕緊把洋刀別在腰里,擺出一副寧死不屈的模樣,催著巡警快走。蔡巡長冷冷一笑,命令巡警攙上滿頭是血的楊瘋子,又招呼鄭掌柜:“你也跟去做個證?！?BR> 一行人才走出不遠(yuǎn),一輛插著膏藥旗的小轎車飛快地駛來,沖到隊伍跟前“嘎”地緊急剎車,人們正在愣神兒,一個戴金絲眼鏡的小胡子從車窗里探出頭來,沖著兩個浪人一招手,兩個浪人飛快地鉆進(jìn)了車?yán)?。蔡巡長才要命令巡警們攔車,小胡子沖蔡巡長叫道:“你們有話到領(lǐng)事館說!”腦袋一縮,小轎車開起來就走。當(dāng)鋪前的人群還沒有散去,見狀一起沖上來,不知誰大叫一聲:“砸狗日的!”
人們一齊動手,撿起磚頭瓦塊追著小轎車猛砸,蔡巡長哪里攔得住,眼看車窗玻璃碎了,膏藥旗打掉了,小轎車上砸出了一片大坑小坑,拖著一溜兒黑煙逃跑了。
蔡巡長又是跺腳又是嘆氣:糟了,惹出外交糾紛了!
觀音不肯去(4)
四、天地有正氣
事兒鬧大了,最害怕的是鄭掌柜,糾紛出在自己的當(dāng)鋪,日本人沒事兒還要找邪火,何況這次砸了領(lǐng)事館的車!
鄭掌柜提心吊膽地等著消息,等到第二天,蔡巡長垂頭喪氣地來了,領(lǐng)章上少了一個花。他告訴鄭掌柜:咱們的政府惹不起日本人,賠了好多錢才算了事,自己也被署長罵了個狗血噴頭,降一級留職查看。這樣雖然應(yīng)付了領(lǐng)事館,兩個浪人卻未必甘心,少不了還要來搗亂。
看鄭掌柜愁容滿面,蔡巡長又告訴他:“瘦猴子楊瘋子都是我叫來的,本來是想把兩個浪人趕走,沒想到他們竟敢拍了楊瘋子的腦袋。叫街的都是一幫死黨,打一個惹一幫,準(zhǔn)會找他們報仇。我告訴巡警們都裝看不見,讓小日本兒嘗嘗叫街的厲害!”
連累了蔡巡長,鄭掌柜好生過意不去,拿了十塊大洋塞過去,讓他給署長送份大禮,買一個早點兒復(fù)職。十塊大洋是蔡巡長兩個月的餉錢,鄭掌柜掙錢也不容易,蔡巡長實在不好意思收,鄭掌柜硬把大洋塞進(jìn)他的兜里,蔡巡長拗不過鄭掌柜,嘆口氣走了……
當(dāng)鋪里鬧了事兒,生意冷冷清清,鄭掌柜正打算早點兒打烊,日本領(lǐng)事館那個小胡子來了。
鄭掌柜冷眼看著他,板著臉不說話。小胡子卻是厚臉皮,只管一*坐在椅子上,牛哄哄地架起了二郎腿。鄭掌柜也不好把他推出去,只得問他有何貴干,小胡子方才開了口,自我介紹是領(lǐng)事館的翻譯,他告訴鄭掌柜:大日本一貫主張中日親善,浪人們也并非故意鬧事兒,因為很快就到日本天皇的壽辰了,浪人們是想買件賀禮獻(xiàn)給天皇,這紅玉球正好對了路。你想想,日本是日出之國,如果把觀音的雕像換成天皇,讓天皇坐在太陽中間,那不正是普照天下嗎!
鄭掌柜實在聽不下去了:“他們既是日出之國,那就讓天皇在他們國里坐著好了,紅玉球里是中國的不肯去觀音,憑嘛讓日本天皇坐在里頭?”小胡子冷笑:“你只管賺大錢,誰坐里頭關(guān)你*事?觀音又不是你祖宗!”鄭掌柜實在忍不住了:“中國人總是你祖宗吧!你就不怕把他們氣得從祖墳里跳出來?”小胡子氣急敗壞:“你、你他媽有種,咱們……騎驢看唱本!”鄭掌柜朝外一揮手:“不送!”小胡子抬起*,急頭白臉地滾蛋了……
賊去了關(guān)門,鄭掌柜看看天已經(jīng)黑了,正要招呼伙計上門板,一個黑影閃進(jìn)了當(dāng)鋪,把鄭掌柜嚇了一跳,定睛一看,原來是柳公公。鄭掌柜趕緊打發(fā)走伙計,請柳公公坐下說話?？磥砹恢喇?dāng)鋪出了事兒,笑嘻嘻地拿出了一方雞血石印章,要鄭掌柜掌眼。鄭掌柜數(shù)落柳公公:“你有東西為嘛不一氣兒拿來?還來惹是生非呀!”柳公公莫名其妙,待聽了砸車經(jīng)過也害怕了,趕緊給張掌柜作揖:“這是最后一次了,我只要三十塊大洋,得了錢我就回鄉(xiāng)下養(yǎng)老去了?！?BR> 三十塊實在很劃算,鄭掌柜只盼他早點兒消失,馬上拿出了大洋:“你拿了錢趕緊走,千萬別再露面了!”
柳公公連連點頭,揣上大洋就出了門。鄭掌柜看著他上了大街,剛要轉(zhuǎn)身進(jìn)店,忽聽一陣馬達(dá)響,一輛黑轎車如飛駛來,猛然停在柳公公身邊,兩個黑衣人緊跟著從車?yán)锾鰜?架起發(fā)愣的柳公公塞進(jìn)了轎車,沒等鄭掌柜回過味兒來,黑轎車嗚的一聲疾駛而去。
糟糕!鄭掌柜急忙叫伙計去找蔡巡長。過了一會兒,蔡巡長匆匆跑來,聽了鄭掌柜的報告也愣住了,是誰綁架了柳公公呢?兩個人正在猜測,外面有人砰砰敲門,鄭掌柜從門縫里一看,卻是武叫街的楊瘋子,鄭掌柜怕他在門外折騰,只好放他進(jìn)來。楊瘋子現(xiàn)在沒有了瘋傻樣兒,看見蔡巡長趕緊報告:“您在這兒正好!剛才瘦猴兒告訴我,他看見有個人從當(dāng)鋪里出來被綁架了,動手的好像是日本浪人!”
蔡巡長點點頭:“我猜也是他們?！睏畀傋诱f:“我們往常沒少挨巡警的揍,按說我不該幫你管閑事,還讓他們把腦袋拍了?？晌以儇彩侵袊?不能讓小日本這么橫行霸道!你們信得過我就說說緣故,我?guī)兔σ惨獛蛡€明白?！?BR> 鄭掌柜看看蔡巡長,蔡巡長點點頭,鄭掌柜就一五一十地講了事情的經(jīng)過。
楊瘋子猛地一拍胸脯:“好!觀音不肯去,咱們更不能丟祖宗的臉!別看我一個大字不認(rèn)得,可我聽說書的講過文天祥,上有天,下有地,做人就得有股子正氣!你們既然信得過我,我也不瞞你們了,我就是叫街幫的幫主,平日里裝瘋賣傻可不賣良心,這件事我管定了!”
鄭掌柜樂壞了,蔡巡長也挑起了大拇指,楊瘋子想了想接著說:“要保住紅玉球我有一個辦法,那就是先把紅玉球存在我手里,不管誰來買誰來搜,就說是太監(jiān)讓我來贖走了,他們有本事就來找我,天大的事我頂著,等事情過去再原物奉還,可我拿不出五十塊大洋押給你,掌柜的看著辦吧?！?BR> 只要能保住紅玉球又不招來災(zāi)禍,五十塊大洋算個嘛!鄭掌柜又看看蔡巡長,蔡巡長又點點頭,鄭掌柜拿來紅玉球交給了楊瘋子。
觀音不肯去(5)
五、誰的腦袋硬
第二天,當(dāng)鋪開門不大工夫,兩個日本浪人就來了,塌鼻子牛烘烘地把一張紙片往柜上一拍:“贖當(dāng)!”鄭掌柜拿起來一看,正是紅玉球的當(dāng)票!
鄭掌柜早想好了對策:“不對頭吧?太監(jiān)已經(jīng)托付別人把紅玉球贖走了,這當(dāng)票肯定是假的!”塌鼻子火了:“八嘎!當(dāng)票是太監(jiān)給我的!”鄭掌柜想證實太監(jiān)的下落,冷笑一聲說:“好啊,那你就叫太監(jiān)來對質(zhì)吧!”塌鼻子正在轉(zhuǎn)眼珠兒,獨眼龍大叫起來:“你的,良心壞了壞了的!紅玉球不交出來死了死了的!”
話剛落音,當(dāng)鋪門外“哈拉巴”呱嗒呱嗒響起來:
狼吃肉,狗咂嘴兒,
禽獸不如小日本兒,
中國人,有骨氣,
咱們的觀音不肯去!
鄭掌柜哈哈大笑起來,伙計們也跟著拍巴掌叫好。獨眼龍大怒,一躥跳了出去,他原以為只是文叫街的瘦猴兒,沒想到旁邊還站了十多個武叫街的,手拿板磚怒目而視,獨眼龍沒了脾氣,干瞪眼不敢動了。
楊瘋子把手里的板磚丟給獨眼龍:“那天你拍了我,今天你先還賬!”獨眼龍現(xiàn)在知道武叫街的規(guī)矩了,撿起那塊磚掂了掂,硬邦邦沉甸甸,他練過柔道,可沒練過拍腦袋,心里不禁有些發(fā)虛,楊瘋子看他不敢動手,叉開雙腿哈哈大笑:“害怕了?好,不敢拍也行,你從我褲襠底下爬過去,爺爺就饒了你!”
武士道豈能鉆褲襠,獨眼龍看看塌鼻子,指望他想出個抽身之計,十幾個武叫街的卻等不得,手拿板磚吆喝著圍了上來。獨眼龍知道沒有退路,狠狠心一磚拍下去,只聽“砰”的一聲悶響,腦袋上淌出血來,獨眼龍只覺頭昏腿軟,硬撐著沒有倒下。
楊瘋子叫了聲:“好!老賬還完了,咱倆再比比誰的腦袋硬!”擺開架式運(yùn)了口氣,雙手舉磚照自己腦袋上猛地一拍,板磚“咔嚓”一聲粉碎,楊瘋子面不改色地抖掉頭上的碎磚渣子:“該你拍了!”
瘦驢拉硬屎,獨眼龍豁出去了,也學(xué)著楊瘋子的樣子憋了口氣,咬著牙一磚拍了下去,又是“砰”的一聲悶響,板磚斷作兩截兒,獨眼龍癱在了地下。
塌鼻子“哇”的一聲,撲上去救護(hù)獨眼龍,楊瘋子一把拉住他,從一個叫街的手里接過兩塊板磚,拿了一塊丟給塌鼻子:“該咱倆比了!”塌鼻子急忙搖手:“我的不比,我的不比!”攙起滿頭是血的獨眼龍就要走,楊瘋子橫身擋住:“想走?沒那么容易!把你們搶走的當(dāng)票交出來!”舉起板磚逼了上去,叫街的也一齊吼叫起來。
塌鼻子大叫:“你們的人多,打架的不要,明天的,我的讓太監(jiān)來說話!”楊瘋子還要逼上去,鄭掌柜一把拉住了他:“放他走,看他敢不敢把太監(jiān)帶來!”楊瘋子明白了,鄭掌柜是想找機(jī)會把柳公公救出來,沖著叫街的們一揮手,大伙兒讓開了一條路,塌鼻子拖起獨眼龍,夾著尾巴逃跑了……
鄭掌柜心里高興,招呼眾叫街的:“大家伙兒辛苦了,咱們?nèi)ゾ茦呛葌€痛快!”叫街的都?xì)g呼起來,跟著鄭掌柜來到當(dāng)鋪對面的大酒樓,鄭掌柜吩咐跑堂的只管上好酒好菜,這些人也不會客氣,大碗酒大塊肉猛吃起來。
憑鄭掌柜的身份,做夢也想不到會跟叫街的一起喝酒,一者是心里頭高興,二者也是受了這些人的感染,鄭掌柜也放開了,跟他們稱兄道弟吆五喝六,比往常喝斯文酒痛快多了。
喝得高興,瘦猴兒敲起“哈拉巴”助興:
鄭掌柜,來請客,
跟咱叫街的一起坐,
楊瘋子,玩板磚,
專拍浪人不傷咱!
鄭掌柜實在好奇,推推洋洋得意的楊瘋子:“你們都會硬氣功吧?”楊瘋子拿來兩塊板磚遞給鄭掌柜:“你掂掂?！编嵳乒窠舆^來掂了掂,一塊輕一塊重,楊瘋子拿過那塊輕的在桌角上一磕,磚斷了,原來里面是空心的!楊瘋子哈哈大笑:“我們要是會硬氣功就不叫街了,開場子賣藝多來勁兒呀!”
楊瘋子告訴鄭掌柜:這是他們專門在窯上定做的空心磚,這種磚拍起來聲音大,叫街的時候又省力氣又不疼,到了比拍腦袋的時候就給人家實心的,自己用空心的?？招拇u使點兒勁一拍就碎了,誰也看不出是假的,用實心的可就吃了大虧,上次獨眼龍拿實心磚拍了楊瘋子,這次也該他嘗嘗滋味兒了!
鄭掌柜哈哈大笑,笑過之后又挺感動,這是叫街的賴以為生的秘訣呀,今天竟泄露給他這個外行,這是把他當(dāng)做自己人了!自己人說話直來直去,鄭掌柜便問他往后怎么對付日本人,楊瘋子笑道:“咱沒有金剛鉆不攬瓷器活兒,你只管放心喝酒,我準(zhǔn)讓他小日本兒竹籃打水一場空!”
看他那胸有成竹的樣子,鄭掌柜樂得放心喝酒,大伙兒喝得正熱鬧,當(dāng)鋪伙計跑來給鄭掌柜送信,說蔡巡長在當(dāng)鋪里等他有事商量,鄭掌柜只好讓大伙兒先喝著,自己趕緊跑回當(dāng)鋪來。
觀音不肯去(6)
六、板磚做紀(jì)念
蔡巡長正在屋里轉(zhuǎn)磨,一見鄭掌柜就叫:“你還有心思喝酒!這事兒鬧大了!”原來日本領(lǐng)事館把柳公公盜賣宮中古董的事通知了溥儀,溥儀已經(jīng)派人報告了*,要找鄭掌柜追還贓物。鄭掌柜慌了,錢財損失是小事,收買贓物是要吃官司的!
鄭掌柜趕緊問蔡巡長:“*說嘛了?”蔡巡長說:“*對日本人也是又恨又怕,好在是溥儀要追贓,打官司也是中國人的事,跟他們?nèi)毡救藳]關(guān)系,所以要他們先把柳公公交出來,等調(diào)查清楚再說,可是日本人說柳公公把當(dāng)票給了他們,一定要贖回紅玉球才能放人,現(xiàn)在兩邊正交涉呢!”
這事兒麻煩了,*來追贓還好一些,自己可以裝作不知情,大不了花錢免災(zāi),紅玉球總歸還在中國人手里,如果真下了命令,一定讓日本人贖走紅玉球怎么辦?兩個人正在商量對策,伙計通報柳公公來了!
鄭掌柜和蔡巡長又驚又喜,急忙迎了上去,卻見柳公公搖搖晃晃地走進(jìn)來,兩眼發(fā)直臉色鐵青,好像是喝醉了酒。兩個人趕緊請他坐下,只見柳公公突然抱住肚子,喉嚨里咕咕響了兩聲,猛地一張嘴,“哇”地噴出一口鮮血,“咕咚”一聲摔在了地上。
鄭掌柜嚇呆了,還是蔡巡長慣見兇案,上前摸摸柳公公沒了脈動,再試試口鼻也沒了呼吸,看他那七竅流血的樣子就是中了毒。蔡巡長急忙沖出當(dāng)鋪,只模糊地看到遠(yuǎn)處有一輛黑轎車,一閃就不見了。蔡巡長沒有辦法追蹤,只好告訴鄭掌柜保護(hù)現(xiàn)場,自己趕緊去報告警察署。
看到蔡巡長跑遠(yuǎn),鄭掌柜招呼伙計趕快關(guān)門,大門剛關(guān)上,門外突然跑來了二十多個日本浪人,沖著當(dāng)鋪哇哇大叫,塌鼻子叫得最兇:“我的看見太監(jiān)的進(jìn)去了,你的叫他出來說話,我要贖紅玉球的!”接著乒乒乓乓砸起門來。
這一鬧驚動了對面酒樓里那些叫街的,推窗一看又是浪人來鬧事,楊瘋子狠狠把酒碗摔在地下:“來得好快呀,弟兄們,就按照咱們商量好的辦,跟我上!”大伙兒一聲吶喊,一齊沖下樓去。
當(dāng)鋪門前,二十多個浪人和十幾個叫街的擺開了陣勢,斗毆一觸即發(fā)。塌鼻子冷笑:“打架的你們的不行,紅玉球拿來的!”楊瘋子喝道:“太監(jiān)讓我把紅玉球贖出來了,想要紅玉球拿金條來!”
塌鼻子不信:“你的撒謊!紅玉球的拿出來,我的看看!”楊瘋子從懷里掏出了紅玉球,把那個小孔湊到塌鼻子眼前:“看見了吧?你的金條呢?”塌鼻子也從懷里掏出來一根金條,一手遞金條一手來接紅玉球,楊瘋子嘻嘻一笑,又把紅玉球揣進(jìn)了懷里:“一根金條的不行,我要兩根!”塌鼻子大怒,罵了聲:“八格牙魯!”揚(yáng)手給了楊瘋子一個大耳光,楊瘋子大叫一聲,一腳踢在塌鼻子褲襠里,塌鼻子捂著襠倒在地下,哇哇號叫著打起滾兒來。
兩伙人都急了眼,嗷嗷叫著一哄而上,叫街的舉起板磚就砸,日本浪人早有準(zhǔn)備,一頭撲進(jìn)叫街的懷里,扭在一起廝打起來。日本浪人都會柔道,乒乒乓乓把叫街的摔倒了好幾個。楊瘋子眼看吃了虧,急忙打了一聲呼哨,叫街的馬上后退幾步,從懷里掏出一個小紙包,照著浪人的臉上擲去,紙包在浪人的臉上爆裂,一股刺鼻的石灰味兒隨著白煙彌漫開來,浪人躲避不及,一個個捂著眼睛哇哇號叫。叫街的得了手,撲上去一頓拳打腳踢,揍得浪人鬼哭狼嚎。
正在這時,蔡巡長嗚嗚地吹著警笛,帶著幾個巡警跑了過來。巡警看到叫街的占了上風(fēng),誰也不去動手阻攔,只在嘴上吆喝叫喊。蔡巡長生怕鬧出人命,喝令巡警動手把他們拉開。別看巡警平時常常追打叫街的,現(xiàn)在可知道該向著誰,自然而然地就要“拉偏手”,都上去推搡浪人,有的還趁機(jī)下絆子,這一來叫街的更得了手,大板磚拍得浪人頭破血流。
這時有幾個浪人揉開了眼,一看原來是巡警拉偏手,氣得返回身打起巡警來,巡警的手早就癢癢了,現(xiàn)在可是有了借口,掄起警棍奮勇參戰(zhàn),蔡巡長喊巡警,巡警裝聽不見,喊楊瘋子,楊瘋子不理睬,整個亂成了一鍋粥。
倒在街邊的塌鼻子襠里疼得輕了些,爬起來剛要參戰(zhàn),卻見楊瘋子一個跟頭從混戰(zhàn)的人堆里跌出來,骨碌碌恰好滾到塌鼻子身邊,紅玉球也從懷里掉了出來,看樣子是被浪人摔昏了。塌鼻子大喜,趕緊抓起紅玉球揣在身上,跳起來大叫了一聲日本話,這一聲可比蔡巡長的警笛管用,浪人急忙擺脫了各自的對手,頂著雨點般的拳腳警棍,架起幾個受傷的浪人,跟著塌鼻子就跑……
蔡巡長費了好大勁兒才攔住了大伙兒的追擊,鄭掌柜也趕緊打開門,查看有沒有人受傷。一通忙亂之后,大伙兒才發(fā)現(xiàn)不見了楊瘋子。鄭掌柜知道紅玉球在楊瘋子身上,急得一個勁兒地跺腳,蔡巡長也顧不得這么多,當(dāng)鋪里還躺著一個死人呢!
這次事兒可真是鬧大了,大伙兒都以為要惹出一場大官司,沒想到斗毆過后風(fēng)平浪靜,直到蔡巡長從警察署回來才知道:日本方面竟然沒有提出*,柳公公之死也沒有人追究,這一來正對了*的心思,干脆就當(dāng)沒這回事兒了。
蔡巡長只好來料理后事,鄭掌柜掏錢買了口好棺材,把柳公公當(dāng)作無主尸埋到了城外義地……
紅玉球丟了,鄭掌柜痛惜不已,楊瘋子下落不明,鄭掌柜滿腹狐疑,到處打聽楊瘋子的下落,可那些叫街的眾口一詞,都說楊瘋子帶著紅玉球逃跑了。過了幾天,鄭掌柜又聽到玉器行里傳說,日本浪人正在出高價尋找匠人,要改雕一個紅玉球里的畫像。難道浪人把紅玉球搞到手了?鄭掌柜鬧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急得干瞪眼沒辦法。誰知過了幾天,日本浪人也到處尋找起楊瘋子來。鄭掌柜心里又燃起了希望,反倒盼著楊瘋子跑得越遠(yuǎn)越好。
日子久了,紅玉球的事兒漸漸被人們淡忘了,叫街的照舊叫街,鄭掌柜照舊做生意,蔡巡長告訴鄭掌柜:好多日本浪人去了東三省,那邊兒八成要出麻煩,這邊兒的街面上倒清凈多了。
一天傍晚,鄭掌柜正在后堂吃晚飯,忽聽門外敲起了“哈拉巴”:
鄭掌柜,別發(fā)愁,
別怕丟了紅玉球兒,
紅玉球,換板磚,
留下板磚做紀(jì)念!
鄭掌柜心里一動,放下飯碗正要出去,伙計送進(jìn)一塊板磚來。鄭掌柜接過板磚,掂了掂是空心的,卻聽到磚里面“骨碌骨碌”響,鄭掌柜仔細(xì)看看板磚,中間有一道細(xì)細(xì)的裂紋,好像是兩截斷磚粘在了一起。鄭掌柜驀然省悟,拿起板磚一磕,板磚斷做了兩截,里面滾出來一個紅玉球!
鄭掌柜大喜,趕緊往小孔里看看,不肯去觀音仍舊端坐在紅光里。鄭掌柜現(xiàn)在明白了:日本浪人搶走的紅玉球是假的!街上有的是能工巧匠,只要有真東西做樣子,沒有仿不出來的假貨。只是楊瘋子的安排實在高明,在雙方打架時故意裝作摔昏了,讓塌鼻子搶走了假球。但楊瘋子也知道,這種假貨瞞不過內(nèi)行,日本浪人早晚會發(fā)現(xiàn)上當(dāng),所以就趁亂失蹤了,故意讓鄭掌柜到處找他,放出他帶著紅玉球逃走的消息,日本浪人只顧到處去抓他,當(dāng)然就不會找鄭掌柜的麻煩了……
楊瘋子躲到哪里去了呢?鄭掌柜說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兒:唉!等著吧,誰愿意背井離鄉(xiāng)呢,聽說東三省那邊要開仗了,等咱們打跑了小日本兒,他一準(zhǔn)兒還要回來叫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