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耳朵都是耳朵。
所有的耳朵都不是白叫耳朵的。
所有的耳朵都能聽到聲音。
包括老瓦罐的耳朵。
老瓦罐的年歲很大很大了，大得它只能記往個大概，大概有1088歲。這么大年歲的人，只要不是神仙，耳朵多多少少都有點背;耳朵背，就是耳朵不那么靈敏了，一些細(xì)小、微妙的聲音就聽不清楚了。老瓦罐不是神仙，所以老瓦罐的耳朵就這樣。
老瓦罐知道自己是過時的器皿，顯得土氣，老舊，一點兒也不時髦。所以，它很知趣地一直在堆雜物的小房里居住。
有一天，淘氣的小蜘蛛到老瓦罐的耳朵里去拉網(wǎng)。
老瓦罐覺得耳朵癢，就用手指挖了兩下。
“干什么?你想把我挖死呀!”蜘蛛大聲小氣、賴腔惡調(diào)地喊。
老瓦罐嚇了一跳，一看是小蜘蛛，“對不起，我不知道是你。你在我的耳朵里干什么?”
“拉網(wǎng)呀!”小蜘蛛理直氣壯說。
“哦，我說怎么癢呢?！崩贤吖拚J(rèn)識小蜘蛛，也無數(shù)次地看過小蜘蛛拉網(wǎng)。小蜘蛛對它來說，是個重孫子又重孫子的小小輩，小小孩，老瓦罐對它根本生不起氣來。“我的耳朵里是不能拉網(wǎng)的，它要聽聲音。如果聲音都被你網(wǎng)住了，我還能聽見么?再說了，你網(wǎng)住聲音干什么用呢?蚊子、蒼蠅、飛蛾是你的美餐，而聲音是不能吃的。”
老瓦罐的態(tài)度這么和藹，搞得小蜘蛛很不好意思。這是它第一次聽老瓦罐講話。它以前還以為老瓦罐是啞巴呢?！袄贤吖蓿瓉砟悴皇菃“脱?原來你也能聽到聲音呀!”
沒錯兒，老瓦罐不但會講話，而且它要是講，能講出幾千年長的歷史。老瓦罐不但能聽到聲音，而且它聽過的聲音說起來都是難得的故事。
從此，小蜘蛛不像從前那樣看不起老瓦罐了。它和老瓦罐成了朋友。
雖然老瓦罐的耳朵有點背，可打雷的聲音，下雨的聲音，刮風(fēng)的聲音，老瓦罐都能聽得清清楚楚。
打雷的時候，小蜘蛛躲在老瓦罐的肚子里，它能聽到轟轟。
下雨的時候，小蜘蛛躲在老瓦罐的肚子里，它能聽到嘀嗒。
刮風(fēng)的時候，小蜘蛛躲在老瓦罐的肚子里，它能聽到嗡嗡。
雷停了，小蜘蛛問老瓦罐：“老瓦罐，轟轟哪兒去了，怎么聽不見它了?”
老瓦罐說：“轟轟回天上去了?！?BR> 雨停了，小蜘蛛問老瓦罐：“老瓦罐，嘀嗒哪兒去了，怎么聽不見它了?”
老瓦罐說：“嘀嗒鉆進(jìn)土里去了。”
風(fēng)停了，小蜘蛛問老瓦罐：“老瓦罐，嗡嗡哪兒去了，怎么聽不見它了?”
老瓦罐說：“嗡嗡嗎，是呀，嗡嗡哪兒去了呢?嗡嗡可能回家去了吧?！薄澳膬菏俏宋说募?”“據(jù)我所知，天空、海洋、大地……草叢、田野、森林……都是嗡嗡的家。另外，手風(fēng)琴、腳踏風(fēng)琴、鋼琴，也都是嗡嗡的家。”“對了對了，我在手風(fēng)琴、腳踏風(fēng)琴、鋼琴那兒，都聽到過嗡嗡。”
在離小蜘蛛和老瓦罐很遠(yuǎn)的另一個大房子里，有一個美麗的姑娘，天天彈鋼琴，天天彈一支老瓦罐聽不太清楚的曲子。雖然聽不太清楚，可老瓦罐卻對那曲子十分熟悉似的，就好像在人海中看到一個老朋友的背影，雖然沒看清，但那背影很熟悉，很親切?！翱取崩贤吖迖@息了一聲。鋼琴聲在遠(yuǎn)處若隱若現(xiàn)地響著。“咳——”老瓦罐又嘆息了一聲。
“老瓦罐，你有什么不開心的事么?”小蜘蛛問。
“呵呵，我沒有不開心的事。我就是覺得我太老了?！?BR> “老有什么不好?老了就得咳、咳地嘆氣嗎?”
小蜘蛛把老瓦罐給批評了。老瓦罐覺得小蜘蛛批評的對，“按理說，老沒什么不好的。老了也不都是咳、咳地嘆氣。可我的耳朵不那么靈光了，有的聲音我很想聽，可就是聽不清。我想，大概是我太老了。”
“你不太老呀!你才活了1088歲，怎么就驕傲，好像天底下你是最老的長者了?這可不行。你知道嗎?我有一對石獅子朋友，它們已活了9999歲了，其實它們早就活過10000歲了，它們謙虛地說9999歲，好像差1歲才到10000歲。我還有個朋友，是長凳，它也活了1111歲了，可夜深人靜的時候，它還到處去看老朋友呢，去訪它從前待過的故地呢!它白天從來不走，因為人都以為凳子自己是不會動的，放在那兒就永遠(yuǎn)在那兒的;凳子是不能走路的，凳子的腿一輩子就是用來站著的;凳子如果一走路，人類就會說它成了妖怪，就得把它扔進(jìn)火里燒成灰。已活了1111歲的長凳，為了保往自己的性命，也為了不嚇著人類，它白天從來不挪動一步。就是小孩子淘氣把它撞翻了，它明明自己能站起來，它也不自己站起來。它怕嚇著人類。一到夜里，它就天南地北走起來了。老瓦罐，你看你，你才活了1088歲，怎么就能擺老資格，說自己已經(jīng)太老了呢?” 小蜘蛛長篇大論地“訓(xùn)”了老瓦罐一通，老瓦罐不但沒生氣，反倒特別開心地呵呵呵呵、呵呵呵呵笑起來，笑出了雷聲和風(fēng)聲，笑出了轟轟和嗡嗡。小蜘蛛從未見老瓦罐這么高興過。老瓦罐笑完了，又開口道：“這么說，我真的不算老呢。和石獅子、長條凳比起來，我還是小老弟呢。”
“沒錯兒，你就是小老弟。不過不是我的小老弟，我得承認(rèn)我沒有你老，我不能在你面前裝大?！毙≈┲脒@會兒顯得很有禮貌。
“你是個誠實的孩子?！崩贤吖薷矚g小蜘蛛了，甚至連小蜘蛛到它耳朵里拉網(wǎng)淘氣，也覺得可愛了。它抬頭，看見小蜘蛛正在棚上拉網(wǎng)?！靶≈┲耄铱茨悴皇抢W(wǎng)，就是拽著一根絲悠來蕩去的，那是干什么?”
“玩兒唄!”
“那是玩什么?”
“玩兒蕩秋千。”
小蜘蛛邊說邊蕩著一根絲飄乎乎地落下，“我才想起來，老瓦罐，剛才你為什么咳、咳地嘆氣?”
老瓦罐有點兒不好意思說。
“說說嗎。我都說那么多了，你才說那么少，真摳門兒!”小蜘蛛不知道老瓦罐是不好意思，以為老瓦罐是小氣。
老瓦罐怎么不好意思，這一來也只好說了。
它說它的耳朵有點背。它說耳朵有點背，就是耳朵有點聾。它說有點聾的耳朵，不那么靈光了。它說耳朵一不靈光，它就想到它是不是太老了。它說每天都從遠(yuǎn)處的小房子里，傳出美麗的彈鋼琴的聲音，那聲音讓它想起久遠(yuǎn)的往事和一個老朋友。它說它很想聽遠(yuǎn)處大房子彈出的那支曲子，可就是總也聽不太清楚。
噢，是這么回事!
小蜘蛛也想起了那支曲子。小蜘蛛知道一個人想起久遠(yuǎn)往事和老朋友時，是怎樣的一種心情。
小蜘蛛同時還想起了老瓦罐說聲音不能吃的話。聲音不能吃，能聽啊!何不把聲音網(wǎng)住，送給老瓦罐聽個清清楚楚、完完整整呢?那時，老瓦罐就會像回到往事之中一樣了，就會像見到老朋友一樣了。
小蜘蛛拉的絲很細(xì)很細(xì)很細(xì)，細(xì)得像天上灑下的陽光一樣。
小蜘蛛織的網(wǎng)很密很密很密，密得像鋪滿大地的陽光一樣。
小蜘蛛在鋼琴聲的必經(jīng)之地——小房子的門口——織了一個細(xì)細(xì)密密、閃閃亮亮的網(wǎng)。當(dāng)美麗姑娘的鋼琴聲再次響起時，當(dāng)老瓦罐熟悉的那支曲子再次傳來時，小蜘蛛用那細(xì)細(xì)密密、閃閃亮亮的網(wǎng)，將每個小音符都粘住。
“老瓦罐，”小蜘蛛故意不讓自己露出興奮的表情，“你把眼睛閉上?！?BR> “小蜘蛛，為什么讓我把眼睛閉上?”
“咳!讓你閉上你就閉上。”小蜘蛛著急，干脆自己動手去合老瓦罐的眼皮?！昂呛呛恰冒W、好癢!我自己閉上，我自己閉上?！毙≈┲氲氖趾茌p，那很輕的小手一碰老瓦罐，老瓦罐就癢。
老瓦罐老老實實地把眼睛閉上了。
小蜘蛛輕輕地、輕輕地，將細(xì)細(xì)密密閃閃亮亮的音樂網(wǎng)，拿到老瓦罐跟前，抖呀抖，抖呀抖，將無數(shù)的小音符，將那支曲子，抖在空氣中，彌漫在老瓦罐耳朵周圍。
“啊，是……是那支曲子……”
“別說話!”小蜘蛛伸手捂住老瓦罐的嘴。
好像遠(yuǎn)處大房子里那個美麗的姑娘，就坐在這所小房子里，坐在老瓦罐跟前，特地為老瓦罐來彈奏一樣。那支曲子高低起伏、綿延回環(huán)地充滿了小房子的所有空間，時而高亢，時而低婉，時而勃發(fā)，時而幽訴，時而如驚濤拍岸，時而如夕陽照晚……
樂曲結(jié)束了好半天了，老瓦罐還一動不動地坐在那兒，眼睛里的目光好像在望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地方。
突然，老瓦罐仿佛剛從夢中醒過來一樣，大聲對著小蜘蛛喊：
“小蜘蛛，我聽清了!我聽清了!就是它，就是這個曲子，”老瓦罐的聲音都有些顫抖，“這是《漁光曲》，一千多年前，我的老朋友，一個打魚的漁夫，天天都用笛子吹它!”老瓦罐飽經(jīng)滄桑的面龐，因為心情激動而變得神采奕奕，容光煥發(fā)。在過去漫長的歲月里，它從不跟任何人講起過去，可今天沒人讓它講，它卻抑制不住地、滔滔不絕地講起來，連說話都比以往流利了許多。原來，老瓦罐在一千多年前，天天和老漁夫到洞庭湖上去打魚。現(xiàn)在的洞庭湖人們說它大，可那時的洞庭湖不知要比現(xiàn)在大多少倍!那時的洞庭湖水天一色，盈盈蕩蕩，天水相連，浩浩無邊。那時老瓦罐還是小瓦罐，它的年齡比老漁夫還小。它是老漁夫的伙伴和朋友。它有時為老漁夫盛一罐鮮美的魚湯，有時為老漁夫盛一罐香噴噴的米飯，有時為老漁夫盛一罐甘醇濃郁的好酒。老漁夫以打魚為業(yè)，以打魚為生，它就天天陪老漁夫打魚。老漁夫在撒下網(wǎng)去等著起網(wǎng)的空閑時，在放任小船自己飄蕩的悠閑時，或者在夕陽西下收船收網(wǎng)后，總要用他那支油亮亮的竹笛子吹《漁光曲》。老漁夫在水上吹，在岸上吹，在明媚的陽光下吹，在幽幽的月光下也吹。他沒有親人，沒有兒女，一只小船就是他四處飄蕩的家。他想對人訴說什么，吹《漁光曲》;他想聽別人說點什么的時候，也吹《漁光曲》。除了水上船上，他就呆在竹笛聲里……
“后來呢?老漁夫后來怎么樣了?”
小蜘蛛急不可待地想聽“后來”，老瓦罐卻許久許久也不開口了。它不愿講“后來”。
“老瓦罐，快說呀，老漁夫后來怎么樣了?”
老瓦罐神色暗然地說：“老漁夫后來死了?！?BR> 小蜘蛛不愿意老漁夫死，說：“老漁夫怎么死了?老漁夫怎么會死呢?你別讓老漁夫死!”
“人總是要死的。我的朋友老漁夫也不例外。例外的是，他知道他將在哪一天死，在什么時候死。臨死前，他把我給他盛的一罐好酒，一會兒一口一會兒一口都喝了，喝得一滴也不剩。喝完了他對我說：嘿!老伙計，我不能陪你了，我沒有你的壽命長。一會兒我躺到甲板的邊兒上去，我要躺在那兒死去?！?BR> “干嘛偏選在那兒?”
“我躺在甲板邊上死去，等晚上起風(fēng)了，小船就會晃蕩起來，就會把我晃掉到湖水中。……魚供養(yǎng)了我一輩子，我死了，就把我交給魚吧。老伙計!人從水中來，再回水中去，你說這是不是很好?還有，把我喂了魚，也算我對魚的一點報答……”
老瓦罐說到這兒，很傷感，不說了。
小蜘蛛心里也酸酸的，因為心里酸酸的，它不問了。
老瓦罐和小蜘蛛相對無言地坐著，就那么坐了好久。
還是老瓦罐年歲大，經(jīng)的事多，它知道是它講的故事讓小蜘蛛心情難過了，小蜘蛛由于心情難過才這么沉靜的。它想，我得講點兒逗樂的事，讓小蜘蛛從剛才的故事中走出來。于是，它就講起了螃蟹編小辮兒的故事。有一天，螃蟹拱到沙灘上，看到沙灘上有兩個小姑娘坐在那兒，一個小姑娘給另一個小姑娘編辮子。那個小姑娘編呀編，給另一個小姑娘編了滿頭的小辮子!螃蟹看著好玩兒，便用自己的八條腿兒也編起來。螃蟹編得很認(rèn)真，編得很帶勁兒，用自己的六條腿兒編出了兩個小辮子。可它光看了小姑娘怎么編辮子，沒看小姑娘怎么解辮子;當(dāng)它玩夠了想回家時，它的八條腿兒只剩下了兩個腿兒，無法走路了……
正講著，老瓦罐突然停住了：“小蜘蛛，你聽——”
剛才小蜘蛛光顧著聽故事了，沒留意別的聲音;這時它一聽，噢，是遠(yuǎn)處大房子傳來的鋼琴聲。
“小蜘蛛，你聽見了嗎?是《漁光曲》!”
這下輪到小蜘蛛吃驚了：“老瓦罐，這聲音我剛能聽到，你怎么就聽清了?你怎么就聽出是《漁光曲》了?你的耳朵不背了?噢，你的耳朵不背了!”
老瓦罐晃了晃頭，再晃晃，沒錯兒!遠(yuǎn)處大房子里傳出的鋼琴聲，它居然聽得清清楚楚了!“這是《漁光曲》，這是能讓我想起往事和老朋友的《漁光曲》!”已有1088歲的老瓦罐，高興得像個孩子一樣。
“老瓦罐的耳朵不背了!老瓦罐能聽到好遠(yuǎn)好遠(yuǎn)的聲音了!老瓦罐能聽到好細(xì)好細(xì)的聲音了!”小蜘蛛一邊大聲地喊著叫著，一邊樂得攀著亮晶晶的蛛絲蕩去悠來、悠來蕩去，小房子里蕩漾著從未有過的歡樂。
所有的耳朵都不是白叫耳朵的。
所有的耳朵都能聽到聲音。
包括老瓦罐的耳朵。
老瓦罐的年歲很大很大了，大得它只能記往個大概，大概有1088歲。這么大年歲的人，只要不是神仙，耳朵多多少少都有點背;耳朵背，就是耳朵不那么靈敏了，一些細(xì)小、微妙的聲音就聽不清楚了。老瓦罐不是神仙，所以老瓦罐的耳朵就這樣。
老瓦罐知道自己是過時的器皿，顯得土氣，老舊，一點兒也不時髦。所以，它很知趣地一直在堆雜物的小房里居住。
有一天，淘氣的小蜘蛛到老瓦罐的耳朵里去拉網(wǎng)。
老瓦罐覺得耳朵癢，就用手指挖了兩下。
“干什么?你想把我挖死呀!”蜘蛛大聲小氣、賴腔惡調(diào)地喊。
老瓦罐嚇了一跳，一看是小蜘蛛，“對不起，我不知道是你。你在我的耳朵里干什么?”
“拉網(wǎng)呀!”小蜘蛛理直氣壯說。
“哦，我說怎么癢呢?！崩贤吖拚J(rèn)識小蜘蛛，也無數(shù)次地看過小蜘蛛拉網(wǎng)。小蜘蛛對它來說，是個重孫子又重孫子的小小輩，小小孩，老瓦罐對它根本生不起氣來。“我的耳朵里是不能拉網(wǎng)的，它要聽聲音。如果聲音都被你網(wǎng)住了，我還能聽見么?再說了，你網(wǎng)住聲音干什么用呢?蚊子、蒼蠅、飛蛾是你的美餐，而聲音是不能吃的。”
老瓦罐的態(tài)度這么和藹，搞得小蜘蛛很不好意思。這是它第一次聽老瓦罐講話。它以前還以為老瓦罐是啞巴呢?！袄贤吖蓿瓉砟悴皇菃“脱?原來你也能聽到聲音呀!”
沒錯兒，老瓦罐不但會講話，而且它要是講，能講出幾千年長的歷史。老瓦罐不但能聽到聲音，而且它聽過的聲音說起來都是難得的故事。
從此，小蜘蛛不像從前那樣看不起老瓦罐了。它和老瓦罐成了朋友。
雖然老瓦罐的耳朵有點背，可打雷的聲音，下雨的聲音，刮風(fēng)的聲音，老瓦罐都能聽得清清楚楚。
打雷的時候，小蜘蛛躲在老瓦罐的肚子里，它能聽到轟轟。
下雨的時候，小蜘蛛躲在老瓦罐的肚子里，它能聽到嘀嗒。
刮風(fēng)的時候，小蜘蛛躲在老瓦罐的肚子里，它能聽到嗡嗡。
雷停了，小蜘蛛問老瓦罐：“老瓦罐，轟轟哪兒去了，怎么聽不見它了?”
老瓦罐說：“轟轟回天上去了?！?BR> 雨停了，小蜘蛛問老瓦罐：“老瓦罐，嘀嗒哪兒去了，怎么聽不見它了?”
老瓦罐說：“嘀嗒鉆進(jìn)土里去了。”
風(fēng)停了，小蜘蛛問老瓦罐：“老瓦罐，嗡嗡哪兒去了，怎么聽不見它了?”
老瓦罐說：“嗡嗡嗎，是呀，嗡嗡哪兒去了呢?嗡嗡可能回家去了吧?！薄澳膬菏俏宋说募?”“據(jù)我所知，天空、海洋、大地……草叢、田野、森林……都是嗡嗡的家。另外，手風(fēng)琴、腳踏風(fēng)琴、鋼琴，也都是嗡嗡的家。”“對了對了，我在手風(fēng)琴、腳踏風(fēng)琴、鋼琴那兒，都聽到過嗡嗡。”
在離小蜘蛛和老瓦罐很遠(yuǎn)的另一個大房子里，有一個美麗的姑娘，天天彈鋼琴，天天彈一支老瓦罐聽不太清楚的曲子。雖然聽不太清楚，可老瓦罐卻對那曲子十分熟悉似的，就好像在人海中看到一個老朋友的背影，雖然沒看清，但那背影很熟悉，很親切?！翱取崩贤吖迖@息了一聲。鋼琴聲在遠(yuǎn)處若隱若現(xiàn)地響著。“咳——”老瓦罐又嘆息了一聲。
“老瓦罐，你有什么不開心的事么?”小蜘蛛問。
“呵呵，我沒有不開心的事。我就是覺得我太老了?！?BR> “老有什么不好?老了就得咳、咳地嘆氣嗎?”
小蜘蛛把老瓦罐給批評了。老瓦罐覺得小蜘蛛批評的對，“按理說，老沒什么不好的。老了也不都是咳、咳地嘆氣。可我的耳朵不那么靈光了，有的聲音我很想聽，可就是聽不清。我想，大概是我太老了。”
“你不太老呀!你才活了1088歲，怎么就驕傲，好像天底下你是最老的長者了?這可不行。你知道嗎?我有一對石獅子朋友，它們已活了9999歲了，其實它們早就活過10000歲了，它們謙虛地說9999歲，好像差1歲才到10000歲。我還有個朋友，是長凳，它也活了1111歲了，可夜深人靜的時候，它還到處去看老朋友呢，去訪它從前待過的故地呢!它白天從來不走，因為人都以為凳子自己是不會動的，放在那兒就永遠(yuǎn)在那兒的;凳子是不能走路的，凳子的腿一輩子就是用來站著的;凳子如果一走路，人類就會說它成了妖怪，就得把它扔進(jìn)火里燒成灰。已活了1111歲的長凳，為了保往自己的性命，也為了不嚇著人類，它白天從來不挪動一步。就是小孩子淘氣把它撞翻了，它明明自己能站起來，它也不自己站起來。它怕嚇著人類。一到夜里，它就天南地北走起來了。老瓦罐，你看你，你才活了1088歲，怎么就能擺老資格，說自己已經(jīng)太老了呢?” 小蜘蛛長篇大論地“訓(xùn)”了老瓦罐一通，老瓦罐不但沒生氣，反倒特別開心地呵呵呵呵、呵呵呵呵笑起來，笑出了雷聲和風(fēng)聲，笑出了轟轟和嗡嗡。小蜘蛛從未見老瓦罐這么高興過。老瓦罐笑完了，又開口道：“這么說，我真的不算老呢。和石獅子、長條凳比起來，我還是小老弟呢。”
“沒錯兒，你就是小老弟。不過不是我的小老弟，我得承認(rèn)我沒有你老，我不能在你面前裝大?！毙≈┲脒@會兒顯得很有禮貌。
“你是個誠實的孩子?！崩贤吖薷矚g小蜘蛛了，甚至連小蜘蛛到它耳朵里拉網(wǎng)淘氣，也覺得可愛了。它抬頭，看見小蜘蛛正在棚上拉網(wǎng)?！靶≈┲耄铱茨悴皇抢W(wǎng)，就是拽著一根絲悠來蕩去的，那是干什么?”
“玩兒唄!”
“那是玩什么?”
“玩兒蕩秋千。”
小蜘蛛邊說邊蕩著一根絲飄乎乎地落下，“我才想起來，老瓦罐，剛才你為什么咳、咳地嘆氣?”
老瓦罐有點兒不好意思說。
“說說嗎。我都說那么多了，你才說那么少，真摳門兒!”小蜘蛛不知道老瓦罐是不好意思，以為老瓦罐是小氣。
老瓦罐怎么不好意思，這一來也只好說了。
它說它的耳朵有點背。它說耳朵有點背，就是耳朵有點聾。它說有點聾的耳朵，不那么靈光了。它說耳朵一不靈光，它就想到它是不是太老了。它說每天都從遠(yuǎn)處的小房子里，傳出美麗的彈鋼琴的聲音，那聲音讓它想起久遠(yuǎn)的往事和一個老朋友。它說它很想聽遠(yuǎn)處大房子彈出的那支曲子，可就是總也聽不太清楚。
噢，是這么回事!
小蜘蛛也想起了那支曲子。小蜘蛛知道一個人想起久遠(yuǎn)往事和老朋友時，是怎樣的一種心情。
小蜘蛛同時還想起了老瓦罐說聲音不能吃的話。聲音不能吃，能聽啊!何不把聲音網(wǎng)住，送給老瓦罐聽個清清楚楚、完完整整呢?那時，老瓦罐就會像回到往事之中一樣了，就會像見到老朋友一樣了。
小蜘蛛拉的絲很細(xì)很細(xì)很細(xì)，細(xì)得像天上灑下的陽光一樣。
小蜘蛛織的網(wǎng)很密很密很密，密得像鋪滿大地的陽光一樣。
小蜘蛛在鋼琴聲的必經(jīng)之地——小房子的門口——織了一個細(xì)細(xì)密密、閃閃亮亮的網(wǎng)。當(dāng)美麗姑娘的鋼琴聲再次響起時，當(dāng)老瓦罐熟悉的那支曲子再次傳來時，小蜘蛛用那細(xì)細(xì)密密、閃閃亮亮的網(wǎng)，將每個小音符都粘住。
“老瓦罐，”小蜘蛛故意不讓自己露出興奮的表情，“你把眼睛閉上?！?BR> “小蜘蛛，為什么讓我把眼睛閉上?”
“咳!讓你閉上你就閉上。”小蜘蛛著急，干脆自己動手去合老瓦罐的眼皮?！昂呛呛恰冒W、好癢!我自己閉上，我自己閉上?！毙≈┲氲氖趾茌p，那很輕的小手一碰老瓦罐，老瓦罐就癢。
老瓦罐老老實實地把眼睛閉上了。
小蜘蛛輕輕地、輕輕地，將細(xì)細(xì)密密閃閃亮亮的音樂網(wǎng)，拿到老瓦罐跟前，抖呀抖，抖呀抖，將無數(shù)的小音符，將那支曲子，抖在空氣中，彌漫在老瓦罐耳朵周圍。
“啊，是……是那支曲子……”
“別說話!”小蜘蛛伸手捂住老瓦罐的嘴。
好像遠(yuǎn)處大房子里那個美麗的姑娘，就坐在這所小房子里，坐在老瓦罐跟前，特地為老瓦罐來彈奏一樣。那支曲子高低起伏、綿延回環(huán)地充滿了小房子的所有空間，時而高亢，時而低婉，時而勃發(fā)，時而幽訴，時而如驚濤拍岸，時而如夕陽照晚……
樂曲結(jié)束了好半天了，老瓦罐還一動不動地坐在那兒，眼睛里的目光好像在望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地方。
突然，老瓦罐仿佛剛從夢中醒過來一樣，大聲對著小蜘蛛喊：
“小蜘蛛，我聽清了!我聽清了!就是它，就是這個曲子，”老瓦罐的聲音都有些顫抖，“這是《漁光曲》，一千多年前，我的老朋友，一個打魚的漁夫，天天都用笛子吹它!”老瓦罐飽經(jīng)滄桑的面龐，因為心情激動而變得神采奕奕，容光煥發(fā)。在過去漫長的歲月里，它從不跟任何人講起過去，可今天沒人讓它講，它卻抑制不住地、滔滔不絕地講起來，連說話都比以往流利了許多。原來，老瓦罐在一千多年前，天天和老漁夫到洞庭湖上去打魚。現(xiàn)在的洞庭湖人們說它大，可那時的洞庭湖不知要比現(xiàn)在大多少倍!那時的洞庭湖水天一色，盈盈蕩蕩，天水相連，浩浩無邊。那時老瓦罐還是小瓦罐，它的年齡比老漁夫還小。它是老漁夫的伙伴和朋友。它有時為老漁夫盛一罐鮮美的魚湯，有時為老漁夫盛一罐香噴噴的米飯，有時為老漁夫盛一罐甘醇濃郁的好酒。老漁夫以打魚為業(yè)，以打魚為生，它就天天陪老漁夫打魚。老漁夫在撒下網(wǎng)去等著起網(wǎng)的空閑時，在放任小船自己飄蕩的悠閑時，或者在夕陽西下收船收網(wǎng)后，總要用他那支油亮亮的竹笛子吹《漁光曲》。老漁夫在水上吹，在岸上吹，在明媚的陽光下吹，在幽幽的月光下也吹。他沒有親人，沒有兒女，一只小船就是他四處飄蕩的家。他想對人訴說什么，吹《漁光曲》;他想聽別人說點什么的時候，也吹《漁光曲》。除了水上船上，他就呆在竹笛聲里……
“后來呢?老漁夫后來怎么樣了?”
小蜘蛛急不可待地想聽“后來”，老瓦罐卻許久許久也不開口了。它不愿講“后來”。
“老瓦罐，快說呀，老漁夫后來怎么樣了?”
老瓦罐神色暗然地說：“老漁夫后來死了?！?BR> 小蜘蛛不愿意老漁夫死，說：“老漁夫怎么死了?老漁夫怎么會死呢?你別讓老漁夫死!”
“人總是要死的。我的朋友老漁夫也不例外。例外的是，他知道他將在哪一天死，在什么時候死。臨死前，他把我給他盛的一罐好酒，一會兒一口一會兒一口都喝了，喝得一滴也不剩。喝完了他對我說：嘿!老伙計，我不能陪你了，我沒有你的壽命長。一會兒我躺到甲板的邊兒上去，我要躺在那兒死去?！?BR> “干嘛偏選在那兒?”
“我躺在甲板邊上死去，等晚上起風(fēng)了，小船就會晃蕩起來，就會把我晃掉到湖水中。……魚供養(yǎng)了我一輩子，我死了，就把我交給魚吧。老伙計!人從水中來，再回水中去，你說這是不是很好?還有，把我喂了魚，也算我對魚的一點報答……”
老瓦罐說到這兒，很傷感，不說了。
小蜘蛛心里也酸酸的，因為心里酸酸的，它不問了。
老瓦罐和小蜘蛛相對無言地坐著，就那么坐了好久。
還是老瓦罐年歲大，經(jīng)的事多，它知道是它講的故事讓小蜘蛛心情難過了，小蜘蛛由于心情難過才這么沉靜的。它想，我得講點兒逗樂的事，讓小蜘蛛從剛才的故事中走出來。于是，它就講起了螃蟹編小辮兒的故事。有一天，螃蟹拱到沙灘上，看到沙灘上有兩個小姑娘坐在那兒，一個小姑娘給另一個小姑娘編辮子。那個小姑娘編呀編，給另一個小姑娘編了滿頭的小辮子!螃蟹看著好玩兒，便用自己的八條腿兒也編起來。螃蟹編得很認(rèn)真，編得很帶勁兒，用自己的六條腿兒編出了兩個小辮子。可它光看了小姑娘怎么編辮子，沒看小姑娘怎么解辮子;當(dāng)它玩夠了想回家時，它的八條腿兒只剩下了兩個腿兒，無法走路了……
正講著，老瓦罐突然停住了：“小蜘蛛，你聽——”
剛才小蜘蛛光顧著聽故事了，沒留意別的聲音;這時它一聽，噢，是遠(yuǎn)處大房子傳來的鋼琴聲。
“小蜘蛛，你聽見了嗎?是《漁光曲》!”
這下輪到小蜘蛛吃驚了：“老瓦罐，這聲音我剛能聽到，你怎么就聽清了?你怎么就聽出是《漁光曲》了?你的耳朵不背了?噢，你的耳朵不背了!”
老瓦罐晃了晃頭，再晃晃，沒錯兒!遠(yuǎn)處大房子里傳出的鋼琴聲，它居然聽得清清楚楚了!“這是《漁光曲》，這是能讓我想起往事和老朋友的《漁光曲》!”已有1088歲的老瓦罐，高興得像個孩子一樣。
“老瓦罐的耳朵不背了!老瓦罐能聽到好遠(yuǎn)好遠(yuǎn)的聲音了!老瓦罐能聽到好細(xì)好細(xì)的聲音了!”小蜘蛛一邊大聲地喊著叫著，一邊樂得攀著亮晶晶的蛛絲蕩去悠來、悠來蕩去，小房子里蕩漾著從未有過的歡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