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兒小說精選:星星點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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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個女孩兒總趴在窗臺上往外望。
    太陽在山上打個盹兒,悄悄地滑落了。黃昏來臨,火燒云燃了一會兒便失去了熱量,山里陡然變得昏暗冷清起來。剛進三月,春天只在日歷上綠著,到處是冬天的枯黃色。此時,窗子上不時地撲滿霜氣。一雙小手要不停地擦抹,這樣才看得見朦朦朧朧的夜色。
    那雙小手擦一會兒,窗玻璃便透明起來,一張幾乎是貼在鏡子上的小臉便變得清晰。那是張干干瘦瘦的臉孔,枯得沒丁點兒水分,瘦瘦的下頦像鏵尖,讓你不相信她是13歲的女孩兒??赡樕嫌幸浑p又大又亮的黑眼睛,一眨一眨的,簡直就是兩粒汪在水里的小星星,在蒼茫的夜色里靈活又生動。
    其實,女孩兒亮亮的眼睛始終在望天空。她在數(shù)星星,開始一顆一顆地數(shù),數(shù)著數(shù)著,面前就朦朧起來。就在她又擦一遍霜氣以后,嚯,天空上又多了那么多亮亮的發(fā)光點。但女孩兒有的是耐心,她又從頭數(shù)。奶奶說,天上一顆星,地上一個人;奶奶說,天上星,數(shù)不清,星星越聚越多。好像鎮(zhèn)上的露天電影場,開始時,很少的幾個人,后來越聚越多。天黑透時,電影開映,廣場上已是人頭攢動,數(shù)了一會兒,就亂了秩序。
    但那女孩兒仍在頑強地往天上望。天空因黑夜的來臨變得深邃,變得不可猜測,像村東的老井水一樣亮得幽深而又高遠。天空是個大宇宙,書上說,星星間的距離要用光年去計算。女孩兒從沒出過遠門,她最遠到過鎮(zhèn)上。走山路,十幾里路并不覺得咋遙遙無望,女孩兒只能在腦子里想象遠的概念。
    她就那樣坐著。望一會兒就擦擦霜氣,望一會兒就擦擦霜氣。哦,在那深深的山里,女孩兒的眼睛真的是兩顆星星,和她好聽的名字——星星一樣,爍爍地閃。
    村落太小了,小得只有5戶人家。原來,村里曾有一條街,可人們都搬到鎮(zhèn)上去了。房子扒去,只剩下老舊的房基在山坡上堆著,長滿雜草。從遠處望,小村一副破敗荒涼相。爹說,山里不養(yǎng)人,趕緊攢足錢吧,也好到山外去過幾天敞亮日子。爹和媽便每天上山采石頭,再用老牛車拉到鎮(zhèn)上去賣錢。鎮(zhèn)上正蓋什么工廠,還是大鼻子的洋人開的。河溝里到處滾的石頭,運到鎮(zhèn)上就變成花花綠綠的票子。洋人不像鎮(zhèn)上的農(nóng)產(chǎn)品收購站,收下東西不給錢,只給張寫幾個字的白紙欠條,遲遲不兌現(xiàn)還理直氣壯。爹說,洋人辦事講信用,一車石頭卸下,該給多少當下就給。雖說一車石頭10塊錢少點兒,可那是現(xiàn)錢呢!
    爹和媽就起早貪黑地往山外拉石頭。本來上午一趟下午一趟,可爹說,洋人的石頭快足了。爹和媽便趕著老黃牛,在夕陽臨山那會兒又向山外走去啦??尚切遣皇窃诘鹊蛬?,是在數(shù)星星。自打他們不讓她上學,星星就和大人親近不起來了。
    那天,媽說:“星星,別念書了?!钡舱f:“丫頭,念啥書?念了五六年,字識得不少,算啦算啦,在家看小弟吧?!毙切遣恢?,背著書包就往外走。爹說:“星星回來?!毙切侨酝庾摺5穑骸靶切悄憬o我回來!”星星仍往外走。爹火了,幾大步?jīng)_上前,一把抓住星星干瘦的肩膀,像拎只小雞兒似地把星星拎回來。爹對媽說:“瞧你養(yǎng)的丫頭片子,這么小個人兒就不聽大人話,咋教育的?”媽就上前往星星沒有多少肉的*上拍了幾巴掌。星星就大哭,“奶奶,他們不讓我上學了,奶奶,他們不讓我上學了?!笨赡棠桃呀?jīng)聽不見了,她在柜頭的相框里,慈祥地瞇瞇笑著。她只能保持這的狀態(tài)。去年夏天,奶奶死了,爹媽再罵星星沒人管了。
    星星不上學啦。爹和媽起早貪晚,家里的活計便全丟給了星星。煮飯,曬柴,喂雞,洗衣,還要帶小弟弟。小弟弟三歲啦,好淘氣。星星稍一不注意,弟弟就摔倒了。媽媽回來總要查看查看小弟身上哪處是否紅了、腫了,是否傷了、破了。若發(fā)現(xiàn)有異常,她累得像面條似的軟身子也會硬挺起來,沖星星吼罵幾聲,還會動手。星星最怕小弟弟的淘氣,因此,每晚上都哄他早早地把肚子吃得溜溜圓,早早地睡下,這樣爹媽回來的時候他就不會委屈地告狀了,星星便可免過一關。此刻,小弟正躺在被里香甜地睡著,星星才有精神去看星星。
    屋子里好冷,火炕溫吞吞的。星星的小手總在窗玻璃鏡上一貼,好像一張肖像照片。奶奶那張照片就是肖像。
    奶奶總是笑瞇瞇的。她常刮著星星直挺的小鼻子說:“我孫女可是美人坯子?!彼類郯研切菗碓趹牙?,唱些古老又很有意思的歌謠。奶奶平日總是忙著,兩只粽子大的小腳,屋里屋外搗來搗去。奶奶有病,常常頭暈,暈起來就天旋地轉(zhuǎn),說不定什么時候就會摔倒。小弟弟剛滿月的時候,奶奶親昵地抱著他,搖呵搖的??烧l知,她突然間犯病了,連同小弟暈倒在炕上。幸虧是在炕上呵!從那時開始,爹和媽就不讓奶奶抱弟弟了。爹說:“星星別上學了,在家?guī)У艿堋!睕]等星星哭出來,奶奶先火了,說:“有我呢,干啥不讓孩子念書?”爹還想說啥,奶奶已掄著笤帚疙瘩向爹打去:“只要我還有一口氣,就得讓我孫女兒念書?!笨赡棠虆s沒有氣了,此刻她就睡在山上那片老大的墳地里。
    星星望天。哪顆星星是奶奶呢?在天上眾多的星星中,奶奶那顆星發(fā)出的光輝該是與眾不同的。奶奶不像爹和媽,她對星星和弟弟同樣好。奶奶說:“做女人的,要學會心疼人。不管是啥人,來世上走一遭都不易呵?!笨傻蛬寘s不那樣想。他們原來一看見星星就眉開眼笑,可有了弟弟以后,他們只對弟弟眉開眼笑,好像原來那個可愛的星星消失了。他們還不讓星星上學!星星多愿意上學呵。每天,她背著奶奶做的花書包翻過山嶺去村里上學。后來,小學校舍在一個暑假塌落在一個雨天,她說去更遠的鄰村上學。新學校是希望小學,全國各地好多好心人捐款修建的。新教室寬敞明亮。叫珍的女老師笑的時候特別好看,她腮上的酒窩里盛著暖暖的陽光。奶奶說:“酒窩深的女人心眼兒正?!闭淅蠋熖貏e喜歡星星。她幾次來家訪,要領失學的星星重返校門,有一回和爹和媽吵了起來,氣得珍老師落淚了。老師留給星星幾冊高年級的書,說:“星星,想讀書就自學吧,老師和你沒緣分。”老師走了,再沒有來。星星把那些書精心盡意珍藏起來,抽空就翻幾頁。有次她正看得入神,弟弟上前抓了一把。星星一愣,手臂一揉,弟弟給碰了個腚蹲兒。他剛想放聲哭,可一看見星星因書頁撕落而扭曲的臉,他趕緊把哭聲憋了回去。當然,他是向爹媽告狀的。
    想到這兒,星星短短地嘆了口氣。
    夜更深了。除了天上的星星眨呀眨的,四下里一片沉寂。大概快到半夜了吧?星星有些焦急起來。爹和媽還沒有回來。外面的世界真靜,沒有老牛撞出的“哐啷、哐啷”的響聲。山路崎嶇不平,夜又黑得怕人,爹和媽能找得到家嗎?奶奶說,老牛的眼睛能看穿,可它一定很餓啦。爹和媽每天揣幾塊玉米餅子和幾塊咸菜疙瘩,便整天整天忙活,他們也一定很餓啦。饑餓的老牛、饑餓的爹和媽,他們走在深深的夜里,該是多么盼著回家呀!可夜那么深,深得像一個黑黑的洞穴。他們肯定盼望有一點光亮!
    星星想著想著,就摸黑站了起來,摸著窗臺,摸到炕頭,摸到墻窟里的煤油燈?;鸩駝澚?,那盞易拉罐改制的煤油燈被點燃了,屋里索滿昏黃的光亮。星星盡量小心著,把燈端到窗前自己久坐的地方。整個窗子白白的,獨星星用手擦抹的那塊兒晃動透明的黑色,映照出躍動的橙紅色燈焰。星星再也望不見外面的星星,便靜靜地望著窗子,看水汽無聲地向鏡子粘去,先是一片霧蒙蒙,接著便掛起亮亮的小水珠。星星忙用手去擦。煤油燈光本來已夠暗的,若被遮擋住在遠方更看不清了。星星便不時用手去擦抹,但這次不是為看天上的星星。
    睡意不知啥時向星星襲來??尚切遣荒芩K檬帜ò阉ㄍ~頭上貼一下,寒冷刺激的清醒只是短暫的一瞬,腦子照樣是沉沉的。星星直起身去炕梢席子底下拿出本書來,那書是珍老師留下的。
    借著昏黃的燈光,黑色的方字在眼中跳動。星星揉揉眼睛埋頭看會兒書,就再用手去抹抹那塊窗鏡。墻上鏡框里的奶奶在身后望著她,好似笑著說:“星星真是個心疼人的好孩子?!?BR>    哦,在那深深的夜里,從外面望,一方窗鏡鑲著盞閃閃發(fā)亮的煤油燈。暖暖的燈色雖然散發(fā)不了多少熱量,卻固執(zhí)地劃破了黑暗。
    “哐啷、哐啷”的聲響隱隱傳來的時候,紙上的字跡已在星星的眼中模糊不清。老牛車在山路上顛出的響聲越來越清晰,女孩兒提溜的心忽然就輕松下來。她回過頭,望了眼鏡框里的奶奶,奶奶慈祥地微笑著。一陣睡意襲來,頭一歪,往窗臺上一趴,星星竟睡著了,書壓在頭下。夢里,她身子輕飄飄的,在空洞洞的天空上飛呀飛。天上到處是閃亮的星星,可她不知哪顆是奶奶星。正著急,她回頭望見自家窗上貼著軟軟的燈焰。燈焰晃了晃,變成奶奶慈祥的目光。她忙著向家里飄……
    爹和媽就是在那時進門的。大人的腳步疲憊而又沉重,星星沒有被驚醒。爹皺了皺眉頭說:“星星不知節(jié)儉,半夜三更點啥燈?”媽嘆口氣說:“她又是在讀書本本呢。”說著,兩人全上了炕。媽媽把星星輕輕地抱進被窩里。爹拿出一疊卡卡響的新票子,包上兩層布片掖到枕頭底下,一口吹熄了燈說:“明兒天蒙亮再拉一趟……,”話沒說完,就打起了鼾聲,他們太累了。
    星星在天上亮著。有一顆已從天上飄下來,落進有爹有媽的山中小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