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十二歲那年，爸爸媽媽都被日本飛機(jī)丟炸彈炸死了。家里沒有人了，我只得住到娘舅家里去。那是離開縣城七十多里的一個小山村，因?yàn)榇遄铀闹苋巧?，地名就叫山嶺圈。
我在那兒結(jié)識了好幾個朋友，當(dāng)中和我感情的，要算鄰家阿仙嬸嬸的女兒月華。月華比我小一歲，個子很瘦小，但動作很靈活。她整天赤著腳，在泥地上跑來跑去，幫助媽媽搬柴草、打水、喂雞鴨什么的，光腳板老是發(fā)出噼啪噼啪的聲音。
我和她一見面就成了朋友。
我剛到娘舅家的那天晚上，就見她一再跑到我們屋子里來盯望我，后來率性抱著她的一個兩歲多的小妹妹，坐在門檻上唱起山歌來了。舅媽給我介紹說：“她是阿仙嬸嬸的三女兒，叫月華?！?BR> 月華馬上接下去說：“我是八月里出生的，媽媽就給我取了這個名字，叫月華。你是城里來的嗎?你叫什么名字?”
我那時怕羞不敢回答，因?yàn)槲液苌俑⒆诱f過話，見了女孩子就會臉紅。舅媽替我答道：
“他叫阿鑫，爸爸是個木匠。他爸爸新近被日本飛機(jī)的炸彈炸死了?！?BR> 第二天一早，月華就邀我一起到山上去拾苦子和枯枝?？嘧邮菑目嘧訕渖下湎聛淼墓?，形狀像栗子，但很小，只有蠶豆那么大，我們拾了兩口袋，拿回家叫月華的媽媽炒了吃，味道有些苦，但很香?？葜κ歉鞣N樹木上掉下來的，我們拾了兩大捆，給家里燒飯起火用。
以后月華還常常帶我到田里去撿田螺，到溪里去摸小魚，拿回家來當(dāng)菜吃。那時日本侵略軍已經(jīng)到了杭州，錢江南岸一帶很吃緊，米價(jià)一天比一天貴，我們常常吃不飽飯。我雖然年紀(jì)很小，但很懂事，覺得住在娘舅家里吃白飯，心里很不安，因此很想像大人一樣，為娘舅家里做些有收益的事情?，F(xiàn)在月華教我拾苦子、拾枯枝、撿田螺、摸小魚，可以貼補(bǔ)娘舅家，心里很感激她。
西北風(fēng)一起，泥路上的小水塘剛結(jié)冰，月華就叫我一起去弶麻雀。她說她二哥去年收割晚稻的時候，曾經(jīng)用米篩弶住三只麻雀，后來叫她媽媽煺了毛，出了肚內(nèi)，放上一些調(diào)料蒸了吃，滋味很鮮。月華吃了整整一只。她說：“可惜你那時不在我們這里，要不，我一定分半只給你吃。”
我問：“麻雀能賣錢嗎?”
她說：“能！叫航船貴伯帶到城里去，八只麻雀能換半斤鹽。”
“好吧，”我說，“我們就弶麻雀去。”
我們在沈家山下的竹林里裝了三個瓦片弶，一個麻線活結(jié)弶。天天去探望，天天去放礱糠，可是麻雀很乖刁，它們老是在的周圍用爪子扒礱糠，揀谷子吃，可是一直不上弶。
有時我和月華就躲在草叢背后苦等，一直等到天黑。那時冷風(fēng)從山坳里吹來，凍得身子瑟瑟發(fā)抖，腳尖發(fā)痛。月華的那件小棉襖是她姐姐小時候穿過的，又薄又硬，袖口很小。她的兩只手背凍得像紅雞蛋似的，沒處藏暖，就伸到我的袖筒里來。這樣，我們四只手臂好像連起來一樣，覺得很好玩。
我們費(fèi)了很大的勁，始終捉不到一只麻雀。
一天中午，我和月華探望過雀弶回家，在山下的曬谷場上，看見一個穿棉袍的老頭子舉著一支獵槍在打麻雀。曬谷場上麻雀很多，他放了一槍，立即打死了六七只。
我覺得他很了不起，就問月華：
“他是誰?”
“他是雨田叔公?！痹氯A說，“我二哥就在他們家里做短工。這幾天在幫他們舂米，天天舂到深更半夜。去，我們?nèi)ハ蛩懸恢宦槿赴?。前幾天，我二哥給他小兒子小寶掏麻雀窩，一下子掏了十幾只小麻雀，他說好了要給我一只小麻雀，還沒給呢！今天就去向他要一只死麻雀！”
月華馬上跳過去幫助雨田叔公拾麻雀。她把五只死麻雀塞進(jìn)雨田叔公的布口袋，把最后一只死麻雀藏在自己身背后，說：
“這一只給我，抵你那天欠我的一只小麻雀！”
雨田叔公是個五十多歲的有錢人，臉色很黃，不蓄胡髭，光光的脖子發(fā)著難看的青灰色，兩只眼睛下面有兩塊浮腫的肉，像兩個胡桃，下巴上有一顆老大老大的黑痣，痣上留著幾根長長的黑毛。
他笑著撥撥月華的脖子說：
“你答應(yīng)給我做小媳婦，我就把這只麻雀給你?！?BR> “不，”月華害羞地扭扭身子說，“我要一只麻雀！我要一只麻雀！”
“你倒活像你二哥，專會向我逼工錢！”雨田叔公笑笑說，“也罷，難為你第一遭，拿兩顆棗子去吧。麻雀，我要拿回去過老酒?！?BR> 說畢，他從棉袍袋里摸出兩顆小小的黑棗，黑棗四周已經(jīng)粘了不少的旱煙屑屑。他把那只死麻雀塞進(jìn)布袋后，便不再理睬我們，動手在旱煙嘴上裝旱煙，然后一邊吸煙，一邊在獵槍上裝火藥和彈子。
我趁機(jī)打量他手中的獵槍，原來這獵槍有兩支鐵筒，一槍能放出很多子彈呢！
回家途中，月華說：
“雨田叔公老是說我長得漂亮，要我給阿寶做媳婦，阿寶是他的小兒子?！?BR> 我問：“你愿意嗎?”
“我不愿意。”月華說，“因?yàn)閶寢尣蛔屛胰プ鐾B(yǎng)媳?！?BR> 我說：“我們能有一支獵槍就好了，有這樣一支獵槍，保險(xiǎn)一天能打幾十只麻雀！”
月華說 ：“我們沒有田，很少的一點(diǎn)山地也是佃來的，哪有錢買獵槍?！?BR> 第二年夏天，月華趁著給她二哥送替換衣衫的機(jī)會，有時偶爾帶我到雨田叔公家里去玩。雨田叔公家房子很大，人很多。雨田叔公說，他家里的人，加上兩只守門狗，再加上雞鴨牲畜，連同一只八哥和水缸角落里的一只老烏龜，一共有八十四張嘴巴吃飯。幸而老天照應(yīng)，祖上留下這么些田地和山地，還開銷得過去。
雨田叔公家的屋后，有兩畝田大的一個園子。園子周圍筑著整齊高大的竹籬，園里種著瓜果和糯稻，還有一個養(yǎng)滿鯽魚和鱖魚的水塘。這園里的出產(chǎn)，全都是作為過年過節(jié)做糕餅和零食用的。他家真正的田產(chǎn)，全在村外，年年夏、秋收獲季節(jié)，可以收到很多很多的稻米等租糧。
月華的二哥常常在雨田叔公家的園子里做活：編竹籬啦，種蔬菜啦，收割糯稻啦，養(yǎng)雞鴨啦，什么都做，夏天的黃昏，人們在他家廣闊的院子里乘涼，孩子們就在園子里玩。我跟了月華去，也跟雨田叔公的小兒子、大孫女兒認(rèn)識了。
一天傍晚，雨田叔公喝過酒，興趣很好，在園子里教兒子、孫女們打獵槍，把高粱棒子當(dāng)槍靶，大家輪著放。槍筒里不光裝鐵砂，鐵砂當(dāng)中還摻雜著糯米。雨田叔公說，這種子彈是打賊用的，打在人的皮肉里，當(dāng)時不會死，但等糯米發(fā)漲了，痛得要命，而且還會潰爛一年半載。
小寶要他爸爸讓月華也放一槍，月華不愿放，她說：
“我反正不會拿糯米去打人?！?BR> 這年夏天，天好久不下雨。月華的二哥整天替雨田叔公家車水，后來溪水干了，又替他家在園里挖井，人弄得筋疲力盡。最后，園里的糯稻、蔬菜和養(yǎng)的魚都救活了，他自己卻得了重病。夏天還沒有過去，他就躺在家里，不能做活了
我十二歲那年，爸爸媽媽都被日本飛機(jī)丟炸彈炸死了。家里沒有人了，我只得住到娘舅家里去。那是離開縣城七十多里的一個小山村，因?yàn)榇遄铀闹苋巧?，地名就叫山嶺圈。
我在那兒結(jié)識了好幾個朋友，當(dāng)中和我感情的，要算鄰家阿仙嬸嬸的女兒月華。月華比我小一歲，個子很瘦小，但動作很靈活。她整天赤著腳，在泥地上跑來跑去，幫助媽媽搬柴草、打水、喂雞鴨什么的，光腳板老是發(fā)出噼啪噼啪的聲音。
我和她一見面就成了朋友。
我剛到娘舅家的那天晚上，就見她一再跑到我們屋子里來盯望我，后來率性抱著她的一個兩歲多的小妹妹，坐在門檻上唱起山歌來了。舅媽給我介紹說：“她是阿仙嬸嬸的三女兒，叫月華?！?BR> 月華馬上接下去說：“我是八月里出生的，媽媽就給我取了這個名字，叫月華。你是城里來的嗎?你叫什么名字?”
我那時怕羞不敢回答，因?yàn)槲液苌俑⒆诱f過話，見了女孩子就會臉紅。舅媽替我答道：
“他叫阿鑫，爸爸是個木匠。他爸爸新近被日本飛機(jī)的炸彈炸死了?！?BR> 第二天一早，月華就邀我一起到山上去拾苦子和枯枝?？嘧邮菑目嘧訕渖下湎聛淼墓?，形狀像栗子，但很小，只有蠶豆那么大，我們拾了兩口袋，拿回家叫月華的媽媽炒了吃，味道有些苦，但很香?？葜κ歉鞣N樹木上掉下來的，我們拾了兩大捆，給家里燒飯起火用。
以后月華還常常帶我到田里去撿田螺，到溪里去摸小魚，拿回家來當(dāng)菜吃。那時日本侵略軍已經(jīng)到了杭州，錢江南岸一帶很吃緊，米價(jià)一天比一天貴，我們常常吃不飽飯。我雖然年紀(jì)很小，但很懂事，覺得住在娘舅家里吃白飯，心里很不安，因此很想像大人一樣，為娘舅家里做些有收益的事情?，F(xiàn)在月華教我拾苦子、拾枯枝、撿田螺、摸小魚，可以貼補(bǔ)娘舅家，心里很感激她。
西北風(fēng)一起，泥路上的小水塘剛結(jié)冰，月華就叫我一起去弶麻雀。她說她二哥去年收割晚稻的時候，曾經(jīng)用米篩弶住三只麻雀，后來叫她媽媽煺了毛，出了肚內(nèi)，放上一些調(diào)料蒸了吃，滋味很鮮。月華吃了整整一只。她說：“可惜你那時不在我們這里，要不，我一定分半只給你吃。”
我問：“麻雀能賣錢嗎?”
她說：“能！叫航船貴伯帶到城里去，八只麻雀能換半斤鹽。”
“好吧，”我說，“我們就弶麻雀去。”
我們在沈家山下的竹林里裝了三個瓦片弶，一個麻線活結(jié)弶。天天去探望，天天去放礱糠，可是麻雀很乖刁，它們老是在的周圍用爪子扒礱糠，揀谷子吃，可是一直不上弶。
有時我和月華就躲在草叢背后苦等，一直等到天黑。那時冷風(fēng)從山坳里吹來，凍得身子瑟瑟發(fā)抖，腳尖發(fā)痛。月華的那件小棉襖是她姐姐小時候穿過的，又薄又硬，袖口很小。她的兩只手背凍得像紅雞蛋似的，沒處藏暖，就伸到我的袖筒里來。這樣，我們四只手臂好像連起來一樣，覺得很好玩。
我們費(fèi)了很大的勁，始終捉不到一只麻雀。
一天中午，我和月華探望過雀弶回家，在山下的曬谷場上，看見一個穿棉袍的老頭子舉著一支獵槍在打麻雀。曬谷場上麻雀很多，他放了一槍，立即打死了六七只。
我覺得他很了不起，就問月華：
“他是誰?”
“他是雨田叔公?！痹氯A說，“我二哥就在他們家里做短工。這幾天在幫他們舂米，天天舂到深更半夜。去，我們?nèi)ハ蛩懸恢宦槿赴?。前幾天，我二哥給他小兒子小寶掏麻雀窩，一下子掏了十幾只小麻雀，他說好了要給我一只小麻雀，還沒給呢！今天就去向他要一只死麻雀！”
月華馬上跳過去幫助雨田叔公拾麻雀。她把五只死麻雀塞進(jìn)雨田叔公的布口袋，把最后一只死麻雀藏在自己身背后，說：
“這一只給我，抵你那天欠我的一只小麻雀！”
雨田叔公是個五十多歲的有錢人，臉色很黃，不蓄胡髭，光光的脖子發(fā)著難看的青灰色，兩只眼睛下面有兩塊浮腫的肉，像兩個胡桃，下巴上有一顆老大老大的黑痣，痣上留著幾根長長的黑毛。
他笑著撥撥月華的脖子說：
“你答應(yīng)給我做小媳婦，我就把這只麻雀給你?！?BR> “不，”月華害羞地扭扭身子說，“我要一只麻雀！我要一只麻雀！”
“你倒活像你二哥，專會向我逼工錢！”雨田叔公笑笑說，“也罷，難為你第一遭，拿兩顆棗子去吧。麻雀，我要拿回去過老酒?！?BR> 說畢，他從棉袍袋里摸出兩顆小小的黑棗，黑棗四周已經(jīng)粘了不少的旱煙屑屑。他把那只死麻雀塞進(jìn)布袋后，便不再理睬我們，動手在旱煙嘴上裝旱煙，然后一邊吸煙，一邊在獵槍上裝火藥和彈子。
我趁機(jī)打量他手中的獵槍，原來這獵槍有兩支鐵筒，一槍能放出很多子彈呢！
回家途中，月華說：
“雨田叔公老是說我長得漂亮，要我給阿寶做媳婦，阿寶是他的小兒子?！?BR> 我問：“你愿意嗎?”
“我不愿意。”月華說，“因?yàn)閶寢尣蛔屛胰プ鐾B(yǎng)媳?！?BR> 我說：“我們能有一支獵槍就好了，有這樣一支獵槍，保險(xiǎn)一天能打幾十只麻雀！”
月華說 ：“我們沒有田，很少的一點(diǎn)山地也是佃來的，哪有錢買獵槍?！?BR> 第二年夏天，月華趁著給她二哥送替換衣衫的機(jī)會，有時偶爾帶我到雨田叔公家里去玩。雨田叔公家房子很大，人很多。雨田叔公說，他家里的人，加上兩只守門狗，再加上雞鴨牲畜，連同一只八哥和水缸角落里的一只老烏龜，一共有八十四張嘴巴吃飯。幸而老天照應(yīng)，祖上留下這么些田地和山地，還開銷得過去。
雨田叔公家的屋后，有兩畝田大的一個園子。園子周圍筑著整齊高大的竹籬，園里種著瓜果和糯稻，還有一個養(yǎng)滿鯽魚和鱖魚的水塘。這園里的出產(chǎn)，全都是作為過年過節(jié)做糕餅和零食用的。他家真正的田產(chǎn)，全在村外，年年夏、秋收獲季節(jié)，可以收到很多很多的稻米等租糧。
月華的二哥常常在雨田叔公家的園子里做活：編竹籬啦，種蔬菜啦，收割糯稻啦，養(yǎng)雞鴨啦，什么都做，夏天的黃昏，人們在他家廣闊的院子里乘涼，孩子們就在園子里玩。我跟了月華去，也跟雨田叔公的小兒子、大孫女兒認(rèn)識了。
一天傍晚，雨田叔公喝過酒，興趣很好，在園子里教兒子、孫女們打獵槍，把高粱棒子當(dāng)槍靶，大家輪著放。槍筒里不光裝鐵砂，鐵砂當(dāng)中還摻雜著糯米。雨田叔公說，這種子彈是打賊用的，打在人的皮肉里，當(dāng)時不會死，但等糯米發(fā)漲了，痛得要命，而且還會潰爛一年半載。
小寶要他爸爸讓月華也放一槍，月華不愿放，她說：
“我反正不會拿糯米去打人?！?BR> 這年夏天，天好久不下雨。月華的二哥整天替雨田叔公家車水，后來溪水干了，又替他家在園里挖井，人弄得筋疲力盡。最后，園里的糯稻、蔬菜和養(yǎng)的魚都救活了，他自己卻得了重病。夏天還沒有過去，他就躺在家里，不能做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