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袁家誠先生說起話來慢條斯理,即使是談到5次高考(微博)落榜的委屈,8年下放內蒙古的艱難,依然平心靜氣、波瀾不興。
73歲了,歲月磨礪,為袁家誠先生平添了一份特有的氣質:優(yōu)雅、淡然、自尊與克制。與這個浮躁的時代,呈鮮明對照。
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
在學者們的努力下,越來越多的細節(jié)正在呈現(xiàn)出來,辛亥百年,湯伏祥的《袁來如此袁世凱與晚清三十年》終于出版,袁家誠先生欣然作序。隨著恩怨與功利心的淡去,今天的讀者已越來越明白:歷史如此豐富,絕不是非此即彼那么簡單。
翻開袁家的私人記憶,那其中有太多東西,值得我們玩味。
成績再好也考不上大學
高中畢業(yè)時,父母已去世??即髮W時沒經(jīng)驗,看志愿表上要填家庭出身,就寫了“北洋軍閥”,在海外關系一欄,也如實寫上了在美國、在中國香港和在中國臺灣的親戚名字。
其實,沒有往來可以不填,但我哪知道?。窟@下要命了,光看履歷,簡直成了特嫌,哪家大學也不敢要。連考5年,都沒考上。我成績好,同學讓我?guī)退a習功課,結果他上了,我卻落榜。他勸我:別考了,成績再好你也上不了。
連續(xù)五年的未錄取通知書我都保留著,這是我一生痛心的事。
上不了大學,只好報名參軍,我身體條件好,差點進空軍,可一填表,又被刷下來,那時萬念俱灰,便報名去當海員,想這輩子葬身魚腹也就算了。后來街道安排做臨時工,我推著垃圾車,遇到昔日同學,都不敢抬頭。在同學家長的幫助下,后來去了一家醫(yī)院做后勤。
哥哥就這樣死了
我有一個哥哥和一個姐姐,姐姐后來畢業(yè)于林學院,哥哥卻過早離開人間。
哥哥很懂事,是我們的榜樣。小時候,我們淘氣惹父母生氣,我哥哥便跪在地上求情。他13歲時,母親生病,那時我還小,親眼見他用父親的刮胡子刀,從左臂割下一塊肉來,給母親做藥引子,他從小就受忠孝教育,就信這個。
也許是巧合吧,母親的病還真好了。
上高中時,抗美援朝開始,他報名參了軍,后患胃出血回到地方,又因工作表現(xiàn)突出而立功,當時市長吳德給他發(fā)的獎章,被單位保送上了北京礦業(yè)學院。
在礦業(yè)學院,當時有“勞衛(wèi)制”,為突擊完成指標,學校弄虛作假,百米要跑13秒,怎么可能人人做到?故意晚放槍、早起跑、減距離,我哥哥看不慣,就提意見,結果批他是右傾分子,他想不通,用汽油點燃左臂,向組織表忠心,結果落下殘疾,被當成精神病,讓他退學了。
退學后沒工作,生活拮據(jù),終精神崩潰,1962年投海河自殺,才35歲。
“*”中袁家人人有份
哥哥寫得好,畫也好,這事給我很大打擊。
“*”來了,袁家受到更大的沖擊,我家還好點,父母都去世了,解放后家道中落,也沒什么東西了。別的幾家很慘,我七伯母差點就沒過這一關,她家是北京的紅衛(wèi)兵組織抄的,叫“齊天大圣”,九伯父上吊自殺,勒個半死,被九伯母救了下來。
大抄家中,袁家無人幸免,紅衛(wèi)兵不僅毀東西,還打人、罰跪、侮辱,在他們來之前,公安局先抄過,把一些文物保護了下來,我祖父簽署的《21條》原件就是這時被拿走的。
后來,“626指示”下來了,醫(yī)務工作者要下鄉(xiāng)給農民服務,1970年,我到了內蒙古商都縣,為了“一竿子插到底”,連到公社都不行,必須下到大隊。
我把孩子的戶口留在天津,算是留個根,然后背著老保姆下了鄉(xiāng)。老保姆那時已86歲,是我母親帶過來的,跟了我家一輩子,她特別喜歡我,可鄉(xiāng)下條件太差了,住土坯房,連廁所都沒有,只是用土坯圍個圈。我們那兒是風口,風特別大,老保姆沒幾天中風了,送回老家后,兩個月就去世了。
漫漫回家路
在鄉(xiāng)下,恰好有個學放射的機會,別人怕射線,不愿去,我想學專業(yè),就主動申請。
在集寧,我學了兩年放射,單位想留我,但公社不干,說我留戀“大城市”,那時集寧有個說法,叫“一個警察一只猴,半根香煙走到頭”,我怎么會留戀這么個“大城市”呢?
1972年,袁家騮回國探親,那時袁家很多人的房子被沒收,在地下室住,上面有指示,他們才回去了。我九伯父對袁家騮說,身邊沒孩子,能不能幫著申請一下,把我調回天津。我也向有關部門提了申請,但沒有結果。
*“四人幫”后,我們依然被當成“*成果”,留在鄉(xiāng)村。后來,蔣南翔到內蒙古參加活動,他曾在清華當校長,看自己昔日學生竟埋沒在鄉(xiāng)村,一打聽才知道,學電機的在縣廣播站修無線電,學地質的在糧庫開收據(jù),他很震驚,在他的幫助下,我們終于回了天津。
兒子沒學成物理
回天津后,我報了兩個夜大,一個學醫(yī),一個學外語,當時也沒想過文憑,只想好好學點東西。沒想到,都有大專文憑,憑著這個學歷,后來我當了放射科主任。
我這一輩子就是喜歡學習,不甘心沉溺于社會底層。所以我對兒子說,在可以自由競爭時,一定要考上大學。我希望他能像我哥哥袁家騮那樣學物理,一個人死了,可他發(fā)現(xiàn)的定律仍然活著,這多好???這才叫光宗耀祖??晌覂鹤诱f,袁家騮那樣的人,多少年才能出一個,他可不行。后來,他學了經(jīng)濟。
我小時候的評語一直是“品學兼優(yōu),可造之材”,但命運不行,可我也沒有沉淪,靠自己努力學了專業(yè),成了主任,也算沒辱沒袁家的門庭了。
我所知道的祖父
對于我祖父的評價,陳伯達寫過《竊國大盜袁世凱》,算是“蓋棺論定”,但這些年學者們做了很多努力,揭示了更多真相,對此我非常感謝。
首先是《21條》,其實《21條》終簽署時什么樣,大家看看資料就明白了,日本人非常恨袁世凱,袁世凱也恨日本人?!?1條》確實允許日本在東三省租用土地,但袁世凱密令張作霖,誰出租就槍斃誰,日本人并沒占到便宜。
出賣光緒帝我以為也是疑案,那時我祖父的職位根本無權面見慈禧太后,而且時間上也不對,事實是光緒帝被軟禁后,榮祿才問我祖父是怎么回事。
至于暗殺宋教仁一案,我祖父邀請他來,又暗殺他,這豈不是太愚蠢了?
此外還有說袁世凱三妻四妾,在當時這并不違法,很多名人也一樣,這怎么成了罪行了呢?
歷史評價應一分為二,那么,對所有人都應如此,不能只對部分人一分為二,對其他人就不堅持這個標準。
當然,歷史解釋也有困境,出于現(xiàn)實需要,我們也能理解,畢竟大局為重,看到現(xiàn)在揭示真相的書越來越多,我們已經(jīng)感到很欣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