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從"中國新聞周刊"獲悉，日本留學生刺母事件，誰舉起了那把刀？具體詳情如下：
只因?qū)W費問題起爭執(zhí)，24歲的旅日留學生汪某在上海浦東機場，眾目睽睽下將刀刺向了52歲的母親。這起“留學生刺母”案與前段時間“藥家鑫殺人案”一起，再次掀起對中國式家庭教育的反思：究竟為什么會接連發(fā)生這樣的悲?。烤烤故钦l，讓孩子們舉起了那把鋒利的刀？
不可否認，無論“刺母案”還是“藥家鑫殺人案”，都是極端的個案。然而頻發(fā)的個案背后，亦有使人擔憂的中國青少年人格健康狀況。《中國新聞周刊》走訪的多位專家及機構(gòu)均表示：社會轉(zhuǎn)型期家庭教育的缺失，使得近十年來中國青少年的心理疾患呈加速發(fā)展的態(tài)勢，此案中汪某的留學生身份，更應(yīng)引起社會對留學生心理健康的關(guān)注。
家庭教育是一個家庭、一個社會、一個國家、一個民族基礎(chǔ)的一環(huán)。過去幾十年我們對它的輕視，正在結(jié)出惡果，這個惡果隱蔽在一個個具體而鮮活個體的人格中，漸漸聚合起來影響社會的整體。失敗的家庭教育沒有贏家。孩子與家長，都是受害者。具體到留學生刺母案，尤為如此。
盡管在家屬的申請下，公安機關(guān)已啟動對汪某的精神病鑒定程序，但《中國新聞周刊》仍輾轉(zhuǎn)獲得汪某的生活片斷，復原他的成長經(jīng)歷及家庭生活狀況，以探討造成這起人倫悲劇的深層原因。
刺母事件背后的家庭拼圖
慘烈的現(xiàn)場背后，隱藏著一個悲劇家庭：暴躁的父親，溫順的母親，外表光鮮而內(nèi)心千瘡百孔的兒子
文/楊迪 本刊記者/ 崔曉火 (發(fā)自上海)
浦東國際機場2號航站樓的“會合點”閃著橘紅色的光，背景是兩個握手旅客的卡通圖畫。4月15日晚9點，一對香港來訪的情侶在“會客點”前擺出握手的姿勢歡愉地拍照。
但在15天前，剛下飛機的汪軍軍，就在這塊牌子之下，把刀連續(xù)刺向他52歲的母親，原因很簡單：要錢不給。
據(jù)目擊者稱，汪軍軍所持的，是一把從托運的輕背包中取出的水果刀。上海市公安局國際機場分局也證實了這一點。
這塊百余平方米的地方，距離國際出閘口約百米，是通往配樓的交通樞紐?；野咨苣z地板，已經(jīng)被清潔工打掃得沒有血跡。熙熙攘攘的旅客，走過四周玻璃透亮的過道，可以看到上海街道的車輛。
目前，在家屬的提請下，公關(guān)機關(guān)已對汪軍軍啟動了精神病司法鑒定程序。
然而公眾的疑惑卻沒有消失：一個剛剛二十出頭的年輕人，究竟在什么樣的心境下，能在這種明亮舒適的環(huán)境里，將尖刀刺向母親？
幼年碎片
這把兒子揮向母親的刀，也出現(xiàn)在南京路電視墻播放的新聞片里。汪軍軍的大伯汪建良，恰好在上班途中看到了。
盡管新聞報道將人物面部模糊處理，但那熟悉的輪廓，仍讓汪建良覺得像他的侄兒。當發(fā)現(xiàn)行刺的兒子是“汪某”，而受傷的母親是“顧女士”時，他終于明白，家里出事了。
汪建良沒想到，家里的事有一天會以這種形式為天下人所知。電視墻下，汪軍軍58歲的伯父站了很久。
汪軍軍已過世的爺爺汪政祥，和年過古稀的奶奶楊春霞，育有子女四人。長女汪建蘭、長子汪建良、次女汪建琳和次子汪建新。
他們一度住在距外灘不遠的北京東路一處老弄堂。樓高三層，樓梯近乎垂直，陰暗逼仄，踏在上面咯吱做響，門外經(jīng)過的貨車都足以讓木質(zhì)樓梯晃動。
門廊的墻上排列著眾多鐵皮郵箱，其中一個用楷體字漆著：“汪家”。汪家爺輩到孫輩，三代人都或長或短地在三層一間十多平米的閣樓里居住過。
奶奶楊春霞已經(jīng)多日沒有出現(xiàn)。鄰居們雖然有些好奇，但想到老人近常去子女家住，索性也不多問。這些天，鄰居們一直在談?wù)撝鴪蠹埳蠄蟮赖摹皟鹤哟棠浮卑?。然而直到有外人特意到來詢問時，他們才驚訝地發(fā)現(xiàn)，故事的主角就是他們的鄰居。
幾十年前，爺爺汪政祥曾在巷口拖著鐵皮車賣螺絲、修拉鎖。如今，這條街依然是五金商販的集中區(qū)。數(shù)百家店面，賣的是更新潮的金屬零件。
汪軍軍是汪家小兒子汪建新的獨生子，出生于1987年，不可避免地被全家當做掌上名珠。
軍軍對這條街很熟。10多歲起，他就經(jīng)常到爺爺奶奶家，把自己丟到他們懷中。那時還念小學的軍軍，睡覺前會自己把衣服疊得整整齊齊擺在床頭，是個規(guī)矩的小孩。
2000年，爺爺在家門口注冊了一家五金商店，注冊資金5萬元，并自己擔任法人。
本來希望這家店能為全家人的生活帶來轉(zhuǎn)機，然而事與愿違，五金店并沒有成為全家的動力源泉，而變成了一個家庭成員不斷索取的“潘多拉的盒子”。
為了店面的經(jīng)營權(quán)問題，子女們與父親長年紛爭不斷，鄰居們經(jīng)?？吹酵艏页蓡T臉上的指印，甚至裂口，都暗暗為這家人擔心。
樓下一家的媳婦，有次親眼看到汪爺爺與子女爭吵，被順著臺階推倒在她家一層半的廚灶下面，幸無大礙。這位鄰居知道汪家人的脾氣都比較暴躁，但她當時還是后怕得很：萬一汪爺爺被她家灶上的開水壺砸到，不知道會傷成什么樣。
軍軍便在這種吵鬧的環(huán)境中長大。
他后出現(xiàn)在這里，是今年春節(jié)從日本回上海探親時。那時，他已從一個規(guī)矩的小孩子，長成為24歲的成年人。
“炸藥桶”父親
顧媽媽仍然躺在病床上，9處刀傷雖然沒有致命，但十幾天的休養(yǎng)并不能讓她恢復元氣，至今只能靠半流食物品來補充體力，虛弱的她甚至說句“幫我倒杯水”都很費力。
二十幾年前剛剛出嫁時，她小巧精致，面貌嬌美，大家都親切地稱呼她 “阿華”。
阿華是個不辭辛苦、勤儉持家的媳婦。在家，她溫順地服從丈夫；在外，她也一直努力地為更好的生活而努力。
軍軍出生后，阿華和軍軍的父親汪建新，曾在三口之家位于福建路弄堂里經(jīng)營了一個小賣部，生意不差；幾年后，阿華又做起服裝銷售，還當上一家國產(chǎn)高檔服裝品牌專營店的營銷經(jīng)理，每月收入7000元，比不上高級白領(lǐng)，但在上海普通居民中，收入也不算太低。
2007年，她娘家位于在地價飆升的虹口區(qū)蘇州河畔的老宅被拆遷，讓位于知名開發(fā)商的新項目，這給全家?guī)砹诉€算豐厚的經(jīng)濟回報。他們并未用這筆款項購置新的房產(chǎn)，而是選擇租房生活，因此，相比于過去，軍軍家的手頭更寬裕了。
但對于這個普通的三口之家來說，經(jīng)濟也許并不是重要的問題。
軍軍的父親汪建新從小就渴望成功，爭強好勝。作為家中的老小，他始終迫切地渴望去經(jīng)營父親的五金店，卻總和父親的想法矛盾，導致沖突連連。
在鄰居們眼中，汪建新是遠近聞名的“炸藥桶”，是汪家不穩(wěn)定的因素。他個子不高，很瘦，看起來很精干。眼睛很大，平時眉清目秀，可一發(fā)起脾氣，兩顆眼珠子直往外突。一旦發(fā)生矛盾，即使面對的是家里人，從父親到哥哥姐姐，他都不手軟；在外面，他也經(jīng)常用拳頭解決問題。
他的脾氣在阿華面前也沒有收斂，常常因為一點小事就大發(fā)雷霆，有時還會舉起巴掌。有一年，奶奶到他們租住在浦東的家來做客，僅僅因為誰來給氣墊床充氣這個小問題，汪建新發(fā)了脾氣，還差點動手。
鄰居們形容說，阿華在汪建新面前，就像“小雞仔”一樣順從。阿華也想過要離婚，但不知何故，這個婚姻卻一直在不斷的沖突中繼續(xù)著。汪建新去美國前的一個月左右，阿華還曾逃到外地，直到汪建新走后，才又回到上海。
這個脾氣暴躁的上海男人，對生活的要求有點偏執(zhí)：無論屋里屋外，他目光所及的一切都要整理得利落干凈。每逢出門，他會講究地穿上西服，光鮮時髦。
汪建新喜歡大方地花錢，因此總感到錢不夠花，拮據(jù)時則四處借宿。他工作不穩(wěn)定，收入不多，因此更渴望財富，他常常研究彩票，夢想自己有朝一日成為那個幸運兒。
家里經(jīng)營的小賣部初生意不錯，但隨著連鎖超市的普及，小賣鋪的生存空間越來越小，終于不能維持經(jīng)營關(guān)了門。
之后，汪建新多次易工，為私人老板打零工，在醫(yī)院做保安隊隊長，一度還找到了一份培訓學校教師的體面工作。但他似乎對這些都不滿足。
父權(quán)陰影
在軍軍面前，這位對生活要求苛刻而性格暴躁的人，更是永遠不能違抗的父親。
汪建新時常告訴軍軍：“你一定要比別人強，這樣才不會被欺負?！?BR> 為了讓軍軍身體強壯一些，他給軍軍制定了完整的健身計劃：跑步、抬啞鈴、練單杠……只要是學習空下來，就進行這樣的訓練，因為他認定：個子小就會被欺負。
為了讓父親滿意，汪軍軍在各方面一直很努力。大概是繼承了父親的風格，軍軍對每一件事都要求甚高，要強而倔犟。據(jù)說，他遇到無法做好的事情時，還曾用頭去撞墻。
雖然汪建新對軍軍各方面始終不滿意，但親朋回憶，直到初中，軍軍的成績在班級里還算名列前茅，家人也都認為軍軍可以考到重點高中，尤其是汪建新。
或許是壓力太大，中考前，軍軍成績不斷下滑。這激怒了爭強好勝的父親，軍軍因為成績不理想也沒少挨父親的打罵。
他終沒能考上重點高中。結(jié)果出來后，汪建新指著軍軍額頭罵個不停，“沒出息、太笨，葬送了前途”?；蛟S因為太生氣，他甚至對軍軍填報中考志愿都不理睬。
無助的軍軍只好到奶奶家尋求安慰與幫助。正在奶奶家的大伯看到可憐兮兮的軍軍，便拉起他說：“你爸不管，大伯帶你去?！?BR> 2002年，軍軍入讀了上海一所名聲不錯的職業(yè)學校，并選擇了汪建新期望的商務(wù)英語專業(yè)。
但中考失利一直是汪建新心里的結(jié)。他對這家中學也心存不滿，堅持認為從這樣的學校畢業(yè)不能出人頭地。他以自己的人生經(jīng)歷總結(jié)出兒子的出路：學商，出國，掙錢。
在汪建新的強烈要求下，2006年，軍軍從尚未畢業(yè)的大專退學，輾轉(zhuǎn)去了日本。汪建新本人也經(jīng)朋友介紹，在2009年底，只身前往美國打工，要去賺人生的第一桶金。
然而這次妻子和兒子一起出事，身在美國的他至今沒有現(xiàn)身。
孤獨的留學
軍軍的獨立，是在東京真正開始的。
2006年，已嫁至東京的大姑汪建蘭為軍軍擔保留學，并安排他進入東京一家國際語言學校的日本大學預科班。兩年后，軍軍通過了入學考核。2008年，21歲的軍軍邁進了私立日本大學經(jīng)濟學部的大門。
盡管出國留學也是父親為他設(shè)計的，但是這似乎并不妨礙軍軍享受遠離父權(quán)的自由空氣。
軍軍初借住在大姑家。不久，他就決定獨自居住。他的房租是每月人民幣12000元左右，據(jù)了解日本情況的人士介紹，這比普通中國留學生租房花費高出很多，相當于東京普通白領(lǐng)階層的房租水平。
在穿著打扮上，軍軍倒是越來越像升級版的汪建新。他很講究品牌，衣服也越來越多，時髦的穿著配上帥氣的外形，汪軍軍開始吸引女孩子的目光。
和這個年紀的孩子一樣，軍軍也喜歡和同學或者兄弟姐妹們相約一起去K歌，堂哥說，軍軍唱歌很好聽。
去日本留學后，軍軍每年都回上海探親，回來后經(jīng)常會豪爽地宴請家里的兄弟姐妹。在這很少的接觸中，家里人明顯地感到，軍軍成熟得相當快，已經(jīng)完全不是他們記憶中的那個乖巧規(guī)矩的小孩子。
大伯汪建良還記得，今年春節(jié)，軍軍回家探望奶奶，他也趕去相聚，一進門，一臉成熟男人氣息的軍軍就爽氣地拍他的肩說，“走，咱們出去吃，我請客?！蓖艚贾噶酥改棠虅偀玫囊蛔劳盹垼f：這不是奶奶剛做好飯菜嗎，還是應(yīng)該在家里跟奶奶一起吃飯。
大伯覺得二十多歲的侄子身上越來越多地出現(xiàn)了汪建新的影子：手上若是充裕了，便顯得很大方；拮據(jù)時，又不免有求于人。
在這五年的留學生活中，家人有時會勸他：“一個人在外面不容易，要多讀書，沒事就不要總回來了，來回的路費比較貴?！钡苊黠@，軍軍對這些話沒有放在心上。
軍軍在日本的學習及生活情況，家人都不太了解。家人知道的情況是，軍軍曾對一位堂兄提過，有的同學對他不友善，經(jīng)常因為一些小事陷害他。堂兄則勸他現(xiàn)實一點，在異國他鄉(xiāng)，應(yīng)盡可能低調(diào)。
明顯的變化大概發(fā)生在今年春節(jié)。
原本健談的汪軍軍，變得有些沉默，曾跟小姑姑說：“耳朵里好像裝了機器，總有聲響?！?BR> 近回家，大伯與他聊天，他忽然大笑起來，笑過后又戛然而止，而那個話題并不好笑。軍軍也曾跟奶奶說，“我不知道怎么了，我控制不了。”
大家覺得有些奇怪，但誰也沒在意。誰也沒想到，兩個月后，會發(fā)生浦東機場那瘋狂的一幕。
曾經(jīng)散落在上海、美國、日本的一家三口，今天終于有兩個聚在了同一個城市。只是，一個在看守所，一個在醫(yī)院。
醫(yī)院里瘦小的阿華，并不認為自己會失去兒子的愛?！八莻€好孩子，我們母子感情很好的?！彼鴪猿直硎?，“我不怪他。”
4月19日的上海浦東機場，到大廳的人們繼續(xù)著他們奔波的腳步。而在一旁的等待區(qū)，一位年輕的母親正在一口一口地喂著她漂亮的混血小女兒……
(本文內(nèi)容均來自當事人家屬、鄰居、朋友所述。因涉及采訪對象的家庭隱私，文中人物姓名均為化名，實習生翟小瑤對本文亦有貢獻)
如果一個人的生活像大海一樣有深度，有魚又有草，一顆小石子落在里面激起的小小波瀾，會很容易消失掉；但如果只是淺淺的水坑，一滴水珠也能泛起很大的波瀾
一把明晃晃的水果刀，接連刺向顧媽媽的身體，一刀、兩刀……一共九刀。大庭廣眾之下，母親倒在血泊中。事后，傷心欲絕的母親躺在醫(yī)院里告訴媒體，她看見兒子從包里取東西，“不料，他拿出了把刀向我刺來?！?BR> 這把刀不只刺傷了一個母親的身體，也刺痛了備受責難的中國式家庭教育。
3000萬青少年困惑正在加速
兒子快要上小學了，王占郡發(fā)現(xiàn)，他不愿意跟其他小朋友玩。全家一起外出，兒子見陌生人也比較害怕，不愿意和別人交流，學校發(fā)給家長的聯(lián)絡(luò)本上，很多簽字是由兒子代替家長簽的，等等。
12年前，畢業(yè)于中國科技大學的王占郡還在深圳創(chuàng)業(yè)，那時他關(guān)注的是通信、自動化控制和互聯(lián)網(wǎng)這些蘊藏著無限商機的領(lǐng)域。但當他突然回頭去關(guān)注兒子時，發(fā)現(xiàn)孩子正在沿著他并不認同也不能接受的軌道發(fā)展。王占郡為此震驚，同時也意識到自己的失職：“我沒有關(guān)心他的情緒和性格的培養(yǎng)，沒有關(guān)心他的社會關(guān)系和情感情緒方面的東西，這給孩子帶來很大的傷害。”
王占郡突然意識到的青少年心理健康問題其實早已廣泛存在，隨著中國經(jīng)濟的發(fā)展，轉(zhuǎn)型期特殊的社會環(huán)境，這個問題似乎愈來愈嚴重。
“我關(guān)注這個問題至少有十年時間了，現(xiàn)在有加速度的趨勢?！鄙虾Ｉ缈圃呵嗌偎L楊雄告訴《中國新聞周刊》，相比十年前，現(xiàn)在青少年的心理問題更加突出，如焦慮、睡不好覺、學習壓力、人際交往退縮等等。中國兒童中心2006年發(fā)布的《中國兒童的生存與發(fā)展：數(shù)據(jù)與分析》報告顯示：中國17歲以下的少年兒童中，至少有3000萬人受到各種情緒障礙和行為問題的困擾。
上海市精神衛(wèi)生中心主任醫(yī)師杜亞松也持同樣的觀點。他對媒體表示，青少年心理疾病患病率正不斷上升：“上世紀80年代，青少年前來就醫(yī)主要是解決多動癥問題；90年代中期，一些青少年開始出現(xiàn)情緒障礙和行為困擾；21世紀初期，近1/4的就診青少年出現(xiàn)情緒障礙和行為困擾，近幾年，這一數(shù)字已經(jīng)上升到近1/3，這個發(fā)展趨勢很令人擔心?！?BR> 另一個使人擔憂的問題是，這些問題在中學階段沒有明顯的癥狀，反而是在大學階段才露出頭角，其中一些發(fā)展成嚴重的人格問題。
中國人口宣傳教育中心向《中國新聞周刊》提供的一份于2010年1月完成的《青少年健康人格調(diào)查結(jié)題報告》顯示：中小學生的人格心理問題并不嚴重；高中雖是問題高發(fā)階段，但因高考被掩蓋；而進入大學則表現(xiàn)明顯。
這份報告隨機選取了北京市、遼寧省大連市、吉林省長春市、山西省太原市、貴州省貴陽市、湖南省長沙市五個地點，采用隨機抽樣的方式，選取了當?shù)匦W、初中、高中和大學學生，共發(fā)放了3500份問卷。調(diào)查內(nèi)容涵蓋了學習、情緒感受、人際關(guān)系、自我管理能力、性健康知識等五個方面。在被調(diào)查的大學生中：一半對未來沒有明確規(guī)劃；三成與父母不溝通，有四分之一與父母出現(xiàn)矛盾才主動溝通；近一半在社會交往中缺乏安全感；有一半對生活不滿意；約兩成對現(xiàn)實生活感到空虛不安；六成大學生覺得孤獨；有八成認為社會不平等，他們中還有的已發(fā)展成憤怒情緒。
轉(zhuǎn)型期的人格教育缺失
同大多數(shù)家長一樣，王占郡當年忙于事業(yè)，因為覺得事業(yè)應(yīng)該是第一位的，“爸爸媽媽就應(yīng)該是忙忙碌碌地賺錢，工作起來很牛，孩子就請老人過來幫忙帶?！蓖跽伎じ嬖V《中國新聞周刊》：“我們和孩子住在一起，但我們不是孩子身邊親近的依賴對象，如果孩子認為家里哪個人離開他難過，肯定不是爸爸和媽媽?！?BR> 改革開放三十多年來，在許許多多個王占郡們的奮斗下，中國已然超越日本成為全球第二大經(jīng)濟體。高效的經(jīng)濟發(fā)展，需要具有高度競爭力的人們投入其中，被這種趨勢裹挾的成人，又不可避免地將這種競爭壓力傳導給孩子。在這種競爭邏輯下，學習成績成了衡量教育成功與否重要的標志，而鋼琴等所謂的特長也成了提高競爭力的籌碼。
北京師范大學人格課教師王芳認為，這樣的教育使得孩子從小學會的是“注重外部的標準和目標，比如成就，比如擁有什么東西，也導致孩子把人生價值建立在這些東西上面”。她說，社會正處于復雜的轉(zhuǎn)型期，沒有人認為社會大環(huán)境和教育體制可以一夜之間被扭轉(zhuǎn)或打破，但父母可以在家庭教育中弱化大環(huán)境的影響，“更強調(diào)內(nèi)心的關(guān)注和成長”。
事實上，孩子們并非真的抗拒學習、競爭這些社會上認為使他們厭煩的事物。《青少年健康人格調(diào)查結(jié)題報告》顯示：大多數(shù)小學生喜歡上學，他們焦慮的主要原因不是害怕學習，而是擔心因考不好帶來的家長的責罵，大多數(shù)小學生對成績很在意，并且會在成績不好的情況下從自身做起，主動想辦法。而這種學習態(tài)度又直接影響到情緒。感到愉快和自豪的小學生主要是學習成績好，他們的積極情緒里邊一半來自學習。學習對情緒的影響，從小學一直到初中、高中、大學，繼而影響到人際交往等各個方面，而學習的熱情卻在歲月的打磨中起伏不定。
這種對學習成績和考試分數(shù)的追求，主導了孩子從小學到大學的整個成長過程，并不可避免地牽引了整個社會的教育資源。本來應(yīng)該對人格教育承擔主要責任的家庭教育，也不得不為學歷教育服務(wù)?！耙环矫嬉爮膶W校教育，一方面學校教育又聽從家長的，情況越來越復雜?！北本煼洞髮W教科所副所長陳建翔認為，在這種教育局面下，“人格教育是失敗的、缺位的?！?BR> “中國父母是不懂得愛的?！痹陉惤ㄏ杩磥?，中國式父母的愛缺乏慈悲心、平常心和公正心，而且很狹隘，“其實是愛自己，愛自己的想法，然后寄托到孩子身上，當孩子達到要求的時候就愛，達不到的時候就恨，是一半恨一半愛，帶有太多個人的目的和功利在里面?！?BR> 中國科學院心理研究所心理健康服務(wù)中心主任史占彪則將這種教育稱為“沒有深度的教育”和“沒有哲學理念的教育”?！艾F(xiàn)在是有知識沒文化，沒有德性的功底，沒有思考，就是就事論事。比如吃飯是為了有營養(yǎng)，為了長身體，這樣才能奮斗，但孩子不會享受吃飯的樂趣。事事都這樣，孩子就找不到生活原始的樂趣，只能生活在一個很膚淺的境界里?！彼忉屨f，“拿水來比喻現(xiàn)在青少年的生活，如果像大海一樣有深度，有魚又有草，一顆小石子落在里面激起小小的波瀾，會自己化解掉。但如果只是淺淺的水坑，一滴水珠也能泛起很大的波瀾，所以容易出現(xiàn)攻擊、沖動，容易出現(xiàn)興奮，容易把小事兒弄大。”
帶著傷痛獨自上路
中國國力的增強，以及國外高等院校對中國的開放態(tài)度，使得中國的留學生群體越來越龐大。
根據(jù)中國教育部官方網(wǎng)站公布的數(shù)據(jù)，截至2010年3月，中國海外留學生人數(shù)在2009年已達22.93萬人，同比增長27.5%，而這一趨勢仍在不斷增長。來自美國國際教育協(xié)會(IIE)的新《2010門戶開放報告》顯示，2009～2010學年，美國高等教育機構(gòu)里注冊的中國學生人數(shù)已經(jīng)從9.85萬人增至12.76萬人，比上一年度增加了29.9%，中國已取代印度成為美國國際學生大的生源國。
中國科學院心理研究所心理健康服務(wù)中心主任史占彪認為，在少年時代責任教育、家庭教育不到位的情況下，將孩子送到國外留學，也許并不能使孩子受到更好的教育，可能還有副作用?！八ジ墒裁茨?？他去學一個東西，但學完了干什么他也不太清楚。以前說為中華崛起而學習，為謀生學習，現(xiàn)在都沒有了?，F(xiàn)在就是為了學習而學習。為了拿個成績而學習。因為工作有人找，什么都安排好了。他為了一個虛無縹緲的東西去做。雖然每天很忙碌，但不知道為什么忙碌的人可悲也可憐，他的心靈是空虛的?！?BR> 北京大學心理學系臨床心理學博士徐凱文告訴《中國新聞周刊》，他接觸到很多家長，將孩子送出去讀書還有一個重要的理由，就是家長自己無法解決家庭中的親子關(guān)系沖突和矛盾，因此選擇與孩子分離作為解決辦法，固執(zhí)地以為，花錢送孩子出國去受好的教育，可以解決家庭內(nèi)部的問題?！斑@實際上是對問題的逃避。親子關(guān)系的問題，早期教育的問題，不會因為孩子出國而解決，反而可能會使問題越來越糟?！?BR> 其實，此次“刺母事件”發(fā)生前，中國留學生因一點小事發(fā)生惡性事件陸續(xù)有報道。
2011年3月，25歲的上海女留學生陳豪，在瑞典小城厄勒布魯被同班同學、上海籍男生小軍(化名)連捅十幾刀不治身亡。
2010年11月，加拿大密西沙加市一華裔留學青年因與女友發(fā)生口角，用椅子猛擊女友頭部，因失血過多，女友搶救無效死亡。
2010年11月7日深夜，兩名中國留學生在加拿大多倫多市一家日本餐廳廚房爭執(zhí)繼而發(fā)生打斗，25歲的天津留學生將27歲的沈陽留學生刺成重傷，警方事后對前者控以二級謀殺罪。
2010年1月12日，法國佩皮尼昂大學發(fā)生中國留學生殺人案，一名26歲的中國留學生持刀刺死該大學一名女秘書，另有三名教師被刺傷。
2009年1月21日晚，弗吉尼亞理工大學25歲寧波籍男生朱海洋斬殺了來自北京的22歲女生楊欣。警察于事發(fā)后一分鐘趕到時，兇手正捧著受害人被割下的頭顱，束手就擒。
……
“這是長期積累的結(jié)果?！痹谏虾Ｉ缈圃呵嗌偎L楊雄看來，盡管矛盾爆發(fā)在國外或留學期間，但根子卻是在國內(nèi)的幼年教育中的缺失，家長過度保護下成長起來的孩子，哪怕高中學業(yè)已經(jīng)完成，人格的心理年齡和社會化年齡也可能是不匹配的?！耙驗樾闹堑某墒?、心靈的教育，如果沒有受到科學的引導，是不會隨著生理的成熟而成熟的?！?BR> 在徐凱文看來，刺殺母親的汪某至少還在國外堅持了幾年，學了語言，考上了大學，他了解到的更多例子是，父母辛辛苦苦把孩子送到國外，孩子無法面對所處的環(huán)境，不能堅持到學業(yè)結(jié)束就草草收兵，繼從國內(nèi)的教育中逃離后，再次從國外的教育中“逃”回來。
楊雄認為，現(xiàn)在不僅是反思中國式教育的時機，更需要對中國留學生輸出這種社會模式進行評估。如果繼一味地追求將孩子送進國內(nèi)高校之后，再發(fā)展為一味地追求將孩子送到國外高校，而不考慮孩子自身的意愿、感受和心理狀況，也許出現(xiàn)更多的悲劇。
父母兒女皆禍害？
專家們感到如此普遍而又混沌的狀態(tài)，卻并不能引起廣泛關(guān)注，人們甚至會認為這與自己無關(guān)。王占郡曾經(jīng)也是如此，直到他發(fā)現(xiàn)“父母皆禍害”豆瓣小組。
“父母皆禍害”豆瓣小組，創(chuàng)建于2008年1月18日，截至2011年4月18日有超過36000名注冊成員。那里聚集了一群在父母子女關(guān)系中受到挫折、苦苦思索出路的年輕人，他們自稱“小白菜”，在小組里傾訴自己的無奈、掙扎和絕望。
然而當王占郡和一些父母談及“父母皆禍害”小組的案例以及“小白菜”們的反應(yīng)時，很多父母都慶幸而輕蔑地笑了，認為自己的孩子是幸運的，這個小組和自己沒有具體關(guān)系。頗具諷刺意味的是，一個女孩的媽媽發(fā)現(xiàn)了這個小組，并向女兒炫耀自己教育的成功和女兒的幸運，殊不知這個女孩一來到小組就像找到了組織，聲淚俱下地傾訴自己的遭遇。
當然不是所有人都贊同。繼“父母皆禍害”小組后，豆瓣又出現(xiàn)了“反父母皆禍害”小組以及“孩子皆禍害”小組，用以傾訴父母的挫折和遭遇。對此，心理學家們認為，無論對誰，都不應(yīng)以批判的態(tài)度來對待，而要以理解和同情的態(tài)度進行探討，因為無論是父母，還是孩子，都不是主觀地要造成這種“皆禍害”的結(jié)果。
史占彪指出，現(xiàn)在的孩子跟過去不一樣，以前的孩子要承擔起很多使命，比如照顧家，照顧弟妹，還要考慮很多現(xiàn)實的生活問題，比如同學關(guān)系、同事關(guān)系、家族興旺等等。這種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看起來麻煩，是負擔，但實際上也教會孩子承擔責任?！艾F(xiàn)在的孩子已經(jīng)不需要承擔任何責任，一切都有人幫他安排，他就找不到意義和價值?！?BR> 史占彪發(fā)現(xiàn)了一個有意思的現(xiàn)象，70后的焦慮，是焦慮如何應(yīng)對可能出現(xiàn)的結(jié)果，而80后和90后的焦慮，是沒有什么需要應(yīng)對，他們的口頭禪是：“沒勁！”于是焦慮便轉(zhuǎn)向抑郁，他們不知道生活為了誰，也不知道自己是誰。
并不是只有中國專家在關(guān)注中國青少年的心理問題。澳大利亞一位社會學家看到中國獨生子女生態(tài)環(huán)境后，與中國同行合作進行了一項研究：在中國和澳大利亞做同樣的兒童試驗：告訴孩子們，你眼前就是你喜歡的巧克力，但如果能堅持 15分鐘，你能得到更多巧克力；如果熬不到15分鐘，后就只有眼前這一顆巧克力。
這項研究的結(jié)果是：80%的澳大利亞孩子能堅持到15分鐘，而中國孩子中，熬不到15分鐘的高達66% ，堅持15分鐘的只有34% 。
這個研究表明：中國當前一代青少年的自制力很低。而自制力低的人習慣于“眼前怎么舒服就怎么來”，不顧及遠期目標。這也許印證了當前許多中國青少年的生活現(xiàn)狀：眼前上網(wǎng)玩舒服就上網(wǎng)，連上班時也不例外；眼前吸毒舒服就吸毒，不是不知道網(wǎng)癮的壞處和吸毒的后果，只是忍不住。在社會心理學領(lǐng)域，自制力低下所帶來的行為后果有：缺乏寬容、沒有遠大目標、心胸狹窄、貪玩、自私、喪失自尊等等。
如果家庭教育的結(jié)果是父母兒女都認為對方皆“禍害”，那將是一個可悲的“雙輸”局面。
值得慶幸的是，不斷有人意識到了這個問題的重要性。當年對兒子很不滿意的王占郡，為了盡到做父親的責任，走訪了不同國家的多名家長和學者，投入近十年的時間研究家庭教育。如今，身為某天使投資機構(gòu)總裁的王占郡，同時也是小有名氣的兒童教育專家，他在深入接觸研究豆瓣網(wǎng)“父母皆禍害”小組之后著書《父母皆禍害？》。
“這是一個絕對和你我有關(guān)的話題，這是一個大家都不能回避的問題。”序言里，王占郡提醒讀者：作為已經(jīng)為人父母或即將為人父母的你來說，無論你多么委屈、多么無奈，你都不能回避“我是不是也在‘禍害’孩子”這個問題。
世界上沒有任何一個教育體制能完美地解決每個孩子的個體問題，一個孩子成長過程中重要的是他的父母和學生生涯中的幾位老師，這些構(gòu)成的是一個“教育小環(huán)境”，這個小環(huán)境的生態(tài)，是影響孩子成長的決定性因素
文/楊迪
尹建莉，《好媽媽勝過好老師》的作者，教育碩士，從教多年，現(xiàn)從事家庭教育研究、寫作及咨詢工作。
不是愛得太多，而是自由太少
中國新聞周刊：留學生上海機場刺母這件事，你是如何看的？
尹建莉：這個案子我也是局限于目前媒體報道的只言片語。我注意到一點，這個孩子是在高考失利之后選擇的留學，雖然留學是否來自家長的壓力還有待了解，但至少這個時候，讓孩子帶著高考創(chuàng)傷就去一個全新的陌生環(huán)境讀書生活，會給孩子心理造成更多的傷害。
媒體報道中也提到，孩子曾經(jīng)表示過想退學，但家長依然堅持讓孩子留在日本讀書?，F(xiàn)在很多家長認為哪怕傾家蕩產(chǎn)也要把孩子送到國外去接受教育，殊不知如果孩子在之前的教育中沒有形成良好的品格，出國讀書對孩子只有壓力。家長的一片苦心，以及為此付出的辛苦，都變成了一種沉重的壓力，直到崩潰。
小汪和藥家鑫這兩個孩子面對問題時，都選擇了用暴力來解決問題。藥家鑫為什么會殺人？撞人是個偶然因素，他即便不撞人，如果是遇到別的類似的事，他的處理方式不會比這好到哪里去，這背后有其必然因素。
報道中提到藥家鑫的法庭供述：“從小到大，我生活幾乎除了學習以外就是練琴，媽媽陪我練琴，小的時候每周練琴，為了練琴，媽媽都會打我?！?BR> 父母與孩子這樣的互動往往對孩子的行為起到這樣的示范效應(yīng)：當事情無法解決時，可以選擇暴力。一個依靠暴力教育孩子的父母，造就的是心理和性情相似的孩子。
藥家鑫還說跟父親關(guān)系緊張。他對父親的評價是：非常嚴厲，不允許出錯，凡事都要求他超出他人，盡善盡美。這些要求帶給孩子的只有壓力和被管制的不自由感，孩子自然就會產(chǎn)生抗拒。這樣的父母教育是暴力教育的典型，暴力教育能讓孩子變得順從，不會讓孩子變得聰明和懂事；能讓他們變得聽話，不會讓他們變得自覺和上進——暴力教育能得到一些暫時的、表面的效果，但它是以兒童整體的墮落和消沉為代價的。
暴力教育的根源就是“家長強權(quán)”。在家庭教育中“家長強權(quán)”是隱蔽也是鋒利的刀子。家長強勢的典型表現(xiàn)就是對兒童自由意志的剝奪，造成的直接后果就是孩子懦弱、逆反、沒有上進心等等。
這些年來，人們一談到現(xiàn)在孩子們普遍存在的問題時，都說孩子是被“溺愛”壞了。其實這是一種錯誤的歸納。結(jié)果，有人為了不溺愛，就更嚴厲地要求孩子。當然，這樣做的后果可以想象出來，就是孩子更不如意。其實，只要是正常的愛，給孩子再多也不會把孩子愛壞了，因為沒有愛就沒有健康成長。如果有些 “愛”讓孩子變壞，那肯定不是“愛”，只不過是披著愛的外衣的“過度管制”，比如小到吃飯、大到上什么課外班或選擇什么專業(yè)，家長都要孩子按自己的想法來。
不間斷地監(jiān)視和發(fā)號指令是教育嗎？
中國新聞周刊：你提到家長強權(quán)會造成人格問題子女的問題，有比較具體的例子嗎？
尹建莉：我印象比較深的一個案例是這樣的。
有一位母親，畢業(yè)于大學，工作出色，人也漂亮，為人處世都不錯，是個近乎完美的女人，也是個理想主義者，在愛情上奉行寧缺毋濫，一直蹉跎到 36歲才結(jié)婚。這些年她同學們的孩子已一個個上了小學，甚至上了中學，大家聚在一起經(jīng)常感嘆孩子如何難教育，她當時在旁邊聽著覺得不相信，小孩子會那么難教育嗎。她婚后有了個兒子，中年得子，愛得要命。
她讀了很多家教方面的書，知道早期啟蒙特別重要。孩子還在襁褓中，她就給他讀唐詩；孩子剛學說話，她就天天用中英兩種語言和他說話。她兒子也表現(xiàn)得聰明伶俐，上幼兒園后，有一家心理研究所來幼兒園采集數(shù)據(jù)，對孩子們進行了智商測驗，結(jié)果當然是保密的。但后來園長悄悄告訴她，她兒子是全園第一名。她覺得自己是個成功的家長，相信自己傾盡全力，一定會教育出一個出色的孩子，甚至是個神童。
她把所有的心思都投入到孩子的教育中，大到說話如何發(fā)音標準，小到如何抓筷子如何玩耍，都進行著認真的指導，只要孩子哪些地方做得不好，她就立即指出來，并告訴孩子應(yīng)該如何如何做。如果孩子的一個缺點重復犯了三次，就要受到批評，三次以上，每犯就打一下孩子手背。
她說，我打他手背一下又不痛，只是希望孩子在這樣的要求越來越完善。手背挨打的事總會有，打翻飯碗，牛奶沒喝完就玩去了，見了阿姨沒問好，昨天學的單詞今天有一半沒記住等等。
但令人奇怪的是，她的孩子卻越來越差。剛上小學時，是班里前三名的學生，到小學六年級畢業(yè)時，反倒成了倒數(shù)第三名?，F(xiàn)在這個孩子已上初中，各方面仍然毫無起色，即使是從小就學習的英語，成績也總是很低，而且性格特別內(nèi)向，既不聽話，又顯得很窩囊。
其實，這位母親在孩子面前一直扮演權(quán)威。她自己或許不是這么認為，但只有權(quán)威才有資格對別人不間斷地監(jiān)視和發(fā)號指令。指令和監(jiān)視是教育嗎？不是！教育如果這么簡單，每個家長都可稱心如意，世界上就不會再有恨鐵不成鋼的悲嘆了。
就人的天性來說，沒有人喜歡自己眼前整天矗立一個權(quán)威。所有對權(quán)威的服從都伴隨著壓抑和不快，久而久之就會形成內(nèi)心的沖突——孩子當然不會有這么清楚的認識，他只是經(jīng)常感到不舒服，覺得做什么事都不自由，又不能令大人滿意，這讓他感覺很煩，于是他慢慢變得不聽話，沒有自控力，不自信，笨拙而苦悶。
中國新聞周刊：現(xiàn)在汪某已經(jīng)啟動精神病鑒定程序。我們知道精神病是有家族遺傳病史的，倘若汪某經(jīng)過鑒定真患有精神疾患，那么討論家庭教育是不是就失去實際意義了？
尹建莉：我不認為精神病是有遺傳性的。通常精神病患者向上追溯會發(fā)現(xiàn)有精神病史，所以普遍認為精神病有基因遺傳性。
但在我看來，精神病是心理損害達到一定程度之后一種激烈反應(yīng)。一個心理有過創(chuàng)傷的人，在與人溝通中都會出現(xiàn)不同程度的問題，這樣的人在家庭教育過程中，更會在很多環(huán)節(jié)對孩子的心理造成損害。
有研究表明，當母親是精神病患者時，將她的孩子從幼年時期就與母親隔離，換到一個健康正常的家庭中撫養(yǎng)，這個孩子是不會出現(xiàn)精神病癥狀的。
可以說每一個精神病患者和罪犯的背后都有一個扭曲的家庭教育。
家長應(yīng)學會與孩子一同成長
中國新聞周刊：當前有很多關(guān)于教育的批評，有觀點認為現(xiàn)在的大環(huán)境造成了當前的問題，家長不得已而為之，你怎么看？
尹建莉：世界上沒有任何教育體制能完美地解決每個孩子的問題。一個孩子在成長過程中所接觸到的重要的是他的父母和學生生涯中的幾位老師，這些構(gòu)成的是一個“教育小環(huán)境”，這個小環(huán)境的生態(tài)狀態(tài)，才是影響孩子成長的決定性因素。
很多家長會說，現(xiàn)在的社會競爭越來越激烈，孩子如果教育不好，將很難立足。這忽略了一個問題，一個人是由“自然人”和“社會人”兩方面構(gòu)成的，在幼年時是以“自然人”狀態(tài)存在的，而我們卻在用“社會人”的標準來要求他。
人性又分為“善”“惡”兩面，家長在孩子成長階段，一定要尊重人性，同時引導孩子人性中“善”的一面的滋生。但如果方法不當，刺激了他人性中“惡”的生長，像小汪和藥家鑫這樣的罪惡行為就會出現(xiàn)。
我認為刺母事件和藥家鑫事件都是偶然事件，他們的惡行無關(guān)“社會”，也無關(guān)“教育”和“時代”。我們應(yīng)該從這些惡性事件中看到，重要的是他成長的“小環(huán)境”出了問題，而這個“小環(huán)境”的主要營造者，就是家長，這樣才能真正找到問題的根源。
這樣說，似乎在給藥和汪的家長傷口上撒鹽。但不能因為家長是無心之錯就繞開他們的錯誤。這繞開了，會讓更多家長糊涂地也把孩子送上絕路，不如狠心做一個解剖。
中國新聞周刊：對于教育問題的批判與反思，這幾年不曾停止過，而這些批判與反思卻使得家長們越來越困惑，越來越不知所措。當面對孩子問題時，家長究竟應(yīng)該怎樣做才能使家庭教育得當呢？
尹建莉：家庭教育是一門藝術(shù)。誰都不是天生的教育高手，也都不是天生就會做家長。家長教育孩子的過程，其實也是與孩子共同成長的過程。
家庭教育對孩子道德和心理產(chǎn)生影響的主要有三個途徑：第一，家長如何跟孩子相處；第二，家長的榜樣作用如何；第三，孩子是否從小有足夠的閱讀，他的精神生活是否豐富。
從第一點來說，我國直到現(xiàn)在對打孩子仍持曖昧態(tài)度，甚至有些“教育專家”宣稱孩子是可以打的。打孩子根本沒有任何教育要素，會從根本上損害孩子的心理健康，它的作用就是讓家長出口惡氣。我可以確定地說：每個行為粗暴的孩子或成年人背后，一定有個粗暴的家長，他的成長中一定經(jīng)歷了許多粗暴的對待，他的暴力行為只是家長壞行為的翻版和放大。
從第二點來看，古人已有精辟的總結(jié)：言傳不如身教。很多家長所能想到的教育手段就是“講道理”。其實，心理學研究顯示，講道理無法起到實質(zhì)作用，遠不如家長加強對自身的約束和管理，給孩子樹立一個好榜樣。不希望孩子發(fā)脾氣，就先消滅自己的脾氣；不希望孩子懶惰，自己就不要懶惰；希望孩子聽話，自己就不要強權(quán)，要學會“聽話”。
一個孩子品行出現(xiàn)嚴重的問題，多半是家長的言與行分裂的后果。比如，我們告訴孩子要團結(jié)友愛，可一遇到桌子磕碰了孩子，人們就打桌子；遇到自己的孩子和小朋友或同學發(fā)生沖突，就急于以一種對立心態(tài)來處理問題。有的家長從我書中看到“給小板凳揉揉疼”，覺得很好，立即學來了，可有一天孩子不小心打碎了一個花瓶，就會嚴厲地責怪……家長言行分裂，會擾亂孩子的價值觀，孩子的心理問題也會就此產(chǎn)生。
說到底，無論家庭教育還是學校教育，核心只有兩點：自由與尊重。這兩個詞非常簡單，但理解不容易，真的做到更不容易。
只因?qū)W費問題起爭執(zhí)，24歲的旅日留學生汪某在上海浦東機場，眾目睽睽下將刀刺向了52歲的母親。這起“留學生刺母”案與前段時間“藥家鑫殺人案”一起，再次掀起對中國式家庭教育的反思：究竟為什么會接連發(fā)生這樣的悲?。烤烤故钦l，讓孩子們舉起了那把鋒利的刀？
不可否認，無論“刺母案”還是“藥家鑫殺人案”，都是極端的個案。然而頻發(fā)的個案背后，亦有使人擔憂的中國青少年人格健康狀況。《中國新聞周刊》走訪的多位專家及機構(gòu)均表示：社會轉(zhuǎn)型期家庭教育的缺失，使得近十年來中國青少年的心理疾患呈加速發(fā)展的態(tài)勢，此案中汪某的留學生身份，更應(yīng)引起社會對留學生心理健康的關(guān)注。
家庭教育是一個家庭、一個社會、一個國家、一個民族基礎(chǔ)的一環(huán)。過去幾十年我們對它的輕視，正在結(jié)出惡果，這個惡果隱蔽在一個個具體而鮮活個體的人格中，漸漸聚合起來影響社會的整體。失敗的家庭教育沒有贏家。孩子與家長，都是受害者。具體到留學生刺母案，尤為如此。
盡管在家屬的申請下，公安機關(guān)已啟動對汪某的精神病鑒定程序，但《中國新聞周刊》仍輾轉(zhuǎn)獲得汪某的生活片斷，復原他的成長經(jīng)歷及家庭生活狀況，以探討造成這起人倫悲劇的深層原因。
刺母事件背后的家庭拼圖
慘烈的現(xiàn)場背后，隱藏著一個悲劇家庭：暴躁的父親，溫順的母親，外表光鮮而內(nèi)心千瘡百孔的兒子
文/楊迪 本刊記者/ 崔曉火 (發(fā)自上海)
浦東國際機場2號航站樓的“會合點”閃著橘紅色的光，背景是兩個握手旅客的卡通圖畫。4月15日晚9點，一對香港來訪的情侶在“會客點”前擺出握手的姿勢歡愉地拍照。
但在15天前，剛下飛機的汪軍軍，就在這塊牌子之下，把刀連續(xù)刺向他52歲的母親，原因很簡單：要錢不給。
據(jù)目擊者稱，汪軍軍所持的，是一把從托運的輕背包中取出的水果刀。上海市公安局國際機場分局也證實了這一點。
這塊百余平方米的地方，距離國際出閘口約百米，是通往配樓的交通樞紐?；野咨苣z地板，已經(jīng)被清潔工打掃得沒有血跡。熙熙攘攘的旅客，走過四周玻璃透亮的過道，可以看到上海街道的車輛。
目前，在家屬的提請下，公關(guān)機關(guān)已對汪軍軍啟動了精神病司法鑒定程序。
然而公眾的疑惑卻沒有消失：一個剛剛二十出頭的年輕人，究竟在什么樣的心境下，能在這種明亮舒適的環(huán)境里，將尖刀刺向母親？
幼年碎片
這把兒子揮向母親的刀，也出現(xiàn)在南京路電視墻播放的新聞片里。汪軍軍的大伯汪建良，恰好在上班途中看到了。
盡管新聞報道將人物面部模糊處理，但那熟悉的輪廓，仍讓汪建良覺得像他的侄兒。當發(fā)現(xiàn)行刺的兒子是“汪某”，而受傷的母親是“顧女士”時，他終于明白，家里出事了。
汪建良沒想到，家里的事有一天會以這種形式為天下人所知。電視墻下，汪軍軍58歲的伯父站了很久。
汪軍軍已過世的爺爺汪政祥，和年過古稀的奶奶楊春霞，育有子女四人。長女汪建蘭、長子汪建良、次女汪建琳和次子汪建新。
他們一度住在距外灘不遠的北京東路一處老弄堂。樓高三層，樓梯近乎垂直，陰暗逼仄，踏在上面咯吱做響，門外經(jīng)過的貨車都足以讓木質(zhì)樓梯晃動。
門廊的墻上排列著眾多鐵皮郵箱，其中一個用楷體字漆著：“汪家”。汪家爺輩到孫輩，三代人都或長或短地在三層一間十多平米的閣樓里居住過。
奶奶楊春霞已經(jīng)多日沒有出現(xiàn)。鄰居們雖然有些好奇，但想到老人近常去子女家住，索性也不多問。這些天，鄰居們一直在談?wù)撝鴪蠹埳蠄蟮赖摹皟鹤哟棠浮卑?。然而直到有外人特意到來詢問時，他們才驚訝地發(fā)現(xiàn)，故事的主角就是他們的鄰居。
幾十年前，爺爺汪政祥曾在巷口拖著鐵皮車賣螺絲、修拉鎖。如今，這條街依然是五金商販的集中區(qū)。數(shù)百家店面，賣的是更新潮的金屬零件。
汪軍軍是汪家小兒子汪建新的獨生子，出生于1987年，不可避免地被全家當做掌上名珠。
軍軍對這條街很熟。10多歲起，他就經(jīng)常到爺爺奶奶家，把自己丟到他們懷中。那時還念小學的軍軍，睡覺前會自己把衣服疊得整整齊齊擺在床頭，是個規(guī)矩的小孩。
2000年，爺爺在家門口注冊了一家五金商店，注冊資金5萬元，并自己擔任法人。
本來希望這家店能為全家人的生活帶來轉(zhuǎn)機，然而事與愿違，五金店并沒有成為全家的動力源泉，而變成了一個家庭成員不斷索取的“潘多拉的盒子”。
為了店面的經(jīng)營權(quán)問題，子女們與父親長年紛爭不斷，鄰居們經(jīng)?？吹酵艏页蓡T臉上的指印，甚至裂口，都暗暗為這家人擔心。
樓下一家的媳婦，有次親眼看到汪爺爺與子女爭吵，被順著臺階推倒在她家一層半的廚灶下面，幸無大礙。這位鄰居知道汪家人的脾氣都比較暴躁，但她當時還是后怕得很：萬一汪爺爺被她家灶上的開水壺砸到，不知道會傷成什么樣。
軍軍便在這種吵鬧的環(huán)境中長大。
他后出現(xiàn)在這里，是今年春節(jié)從日本回上海探親時。那時，他已從一個規(guī)矩的小孩子，長成為24歲的成年人。
“炸藥桶”父親
顧媽媽仍然躺在病床上，9處刀傷雖然沒有致命，但十幾天的休養(yǎng)并不能讓她恢復元氣，至今只能靠半流食物品來補充體力，虛弱的她甚至說句“幫我倒杯水”都很費力。
二十幾年前剛剛出嫁時，她小巧精致，面貌嬌美，大家都親切地稱呼她 “阿華”。
阿華是個不辭辛苦、勤儉持家的媳婦。在家，她溫順地服從丈夫；在外，她也一直努力地為更好的生活而努力。
軍軍出生后，阿華和軍軍的父親汪建新，曾在三口之家位于福建路弄堂里經(jīng)營了一個小賣部，生意不差；幾年后，阿華又做起服裝銷售，還當上一家國產(chǎn)高檔服裝品牌專營店的營銷經(jīng)理，每月收入7000元，比不上高級白領(lǐng)，但在上海普通居民中，收入也不算太低。
2007年，她娘家位于在地價飆升的虹口區(qū)蘇州河畔的老宅被拆遷，讓位于知名開發(fā)商的新項目，這給全家?guī)砹诉€算豐厚的經(jīng)濟回報。他們并未用這筆款項購置新的房產(chǎn)，而是選擇租房生活，因此，相比于過去，軍軍家的手頭更寬裕了。
但對于這個普通的三口之家來說，經(jīng)濟也許并不是重要的問題。
軍軍的父親汪建新從小就渴望成功，爭強好勝。作為家中的老小，他始終迫切地渴望去經(jīng)營父親的五金店，卻總和父親的想法矛盾，導致沖突連連。
在鄰居們眼中，汪建新是遠近聞名的“炸藥桶”，是汪家不穩(wěn)定的因素。他個子不高，很瘦，看起來很精干。眼睛很大，平時眉清目秀，可一發(fā)起脾氣，兩顆眼珠子直往外突。一旦發(fā)生矛盾，即使面對的是家里人，從父親到哥哥姐姐，他都不手軟；在外面，他也經(jīng)常用拳頭解決問題。
他的脾氣在阿華面前也沒有收斂，常常因為一點小事就大發(fā)雷霆，有時還會舉起巴掌。有一年，奶奶到他們租住在浦東的家來做客，僅僅因為誰來給氣墊床充氣這個小問題，汪建新發(fā)了脾氣，還差點動手。
鄰居們形容說，阿華在汪建新面前，就像“小雞仔”一樣順從。阿華也想過要離婚，但不知何故，這個婚姻卻一直在不斷的沖突中繼續(xù)著。汪建新去美國前的一個月左右，阿華還曾逃到外地，直到汪建新走后，才又回到上海。
這個脾氣暴躁的上海男人，對生活的要求有點偏執(zhí)：無論屋里屋外，他目光所及的一切都要整理得利落干凈。每逢出門，他會講究地穿上西服，光鮮時髦。
汪建新喜歡大方地花錢，因此總感到錢不夠花，拮據(jù)時則四處借宿。他工作不穩(wěn)定，收入不多，因此更渴望財富，他常常研究彩票，夢想自己有朝一日成為那個幸運兒。
家里經(jīng)營的小賣部初生意不錯，但隨著連鎖超市的普及，小賣鋪的生存空間越來越小，終于不能維持經(jīng)營關(guān)了門。
之后，汪建新多次易工，為私人老板打零工，在醫(yī)院做保安隊隊長，一度還找到了一份培訓學校教師的體面工作。但他似乎對這些都不滿足。
父權(quán)陰影
在軍軍面前，這位對生活要求苛刻而性格暴躁的人，更是永遠不能違抗的父親。
汪建新時常告訴軍軍：“你一定要比別人強，這樣才不會被欺負?！?BR> 為了讓軍軍身體強壯一些，他給軍軍制定了完整的健身計劃：跑步、抬啞鈴、練單杠……只要是學習空下來，就進行這樣的訓練，因為他認定：個子小就會被欺負。
為了讓父親滿意，汪軍軍在各方面一直很努力。大概是繼承了父親的風格，軍軍對每一件事都要求甚高，要強而倔犟。據(jù)說，他遇到無法做好的事情時，還曾用頭去撞墻。
雖然汪建新對軍軍各方面始終不滿意，但親朋回憶，直到初中，軍軍的成績在班級里還算名列前茅，家人也都認為軍軍可以考到重點高中，尤其是汪建新。
或許是壓力太大，中考前，軍軍成績不斷下滑。這激怒了爭強好勝的父親，軍軍因為成績不理想也沒少挨父親的打罵。
他終沒能考上重點高中。結(jié)果出來后，汪建新指著軍軍額頭罵個不停，“沒出息、太笨，葬送了前途”?；蛟S因為太生氣，他甚至對軍軍填報中考志愿都不理睬。
無助的軍軍只好到奶奶家尋求安慰與幫助。正在奶奶家的大伯看到可憐兮兮的軍軍，便拉起他說：“你爸不管，大伯帶你去?！?BR> 2002年，軍軍入讀了上海一所名聲不錯的職業(yè)學校，并選擇了汪建新期望的商務(wù)英語專業(yè)。
但中考失利一直是汪建新心里的結(jié)。他對這家中學也心存不滿，堅持認為從這樣的學校畢業(yè)不能出人頭地。他以自己的人生經(jīng)歷總結(jié)出兒子的出路：學商，出國，掙錢。
在汪建新的強烈要求下，2006年，軍軍從尚未畢業(yè)的大專退學，輾轉(zhuǎn)去了日本。汪建新本人也經(jīng)朋友介紹，在2009年底，只身前往美國打工，要去賺人生的第一桶金。
然而這次妻子和兒子一起出事，身在美國的他至今沒有現(xiàn)身。
孤獨的留學
軍軍的獨立，是在東京真正開始的。
2006年，已嫁至東京的大姑汪建蘭為軍軍擔保留學，并安排他進入東京一家國際語言學校的日本大學預科班。兩年后，軍軍通過了入學考核。2008年，21歲的軍軍邁進了私立日本大學經(jīng)濟學部的大門。
盡管出國留學也是父親為他設(shè)計的，但是這似乎并不妨礙軍軍享受遠離父權(quán)的自由空氣。
軍軍初借住在大姑家。不久，他就決定獨自居住。他的房租是每月人民幣12000元左右，據(jù)了解日本情況的人士介紹，這比普通中國留學生租房花費高出很多，相當于東京普通白領(lǐng)階層的房租水平。
在穿著打扮上，軍軍倒是越來越像升級版的汪建新。他很講究品牌，衣服也越來越多，時髦的穿著配上帥氣的外形，汪軍軍開始吸引女孩子的目光。
和這個年紀的孩子一樣，軍軍也喜歡和同學或者兄弟姐妹們相約一起去K歌，堂哥說，軍軍唱歌很好聽。
去日本留學后，軍軍每年都回上海探親，回來后經(jīng)常會豪爽地宴請家里的兄弟姐妹。在這很少的接觸中，家里人明顯地感到，軍軍成熟得相當快，已經(jīng)完全不是他們記憶中的那個乖巧規(guī)矩的小孩子。
大伯汪建良還記得，今年春節(jié)，軍軍回家探望奶奶，他也趕去相聚，一進門，一臉成熟男人氣息的軍軍就爽氣地拍他的肩說，“走，咱們出去吃，我請客?！蓖艚贾噶酥改棠虅偀玫囊蛔劳盹垼f：這不是奶奶剛做好飯菜嗎，還是應(yīng)該在家里跟奶奶一起吃飯。
大伯覺得二十多歲的侄子身上越來越多地出現(xiàn)了汪建新的影子：手上若是充裕了，便顯得很大方；拮據(jù)時，又不免有求于人。
在這五年的留學生活中，家人有時會勸他：“一個人在外面不容易，要多讀書，沒事就不要總回來了，來回的路費比較貴?！钡苊黠@，軍軍對這些話沒有放在心上。
軍軍在日本的學習及生活情況，家人都不太了解。家人知道的情況是，軍軍曾對一位堂兄提過，有的同學對他不友善，經(jīng)常因為一些小事陷害他。堂兄則勸他現(xiàn)實一點，在異國他鄉(xiāng)，應(yīng)盡可能低調(diào)。
明顯的變化大概發(fā)生在今年春節(jié)。
原本健談的汪軍軍，變得有些沉默，曾跟小姑姑說：“耳朵里好像裝了機器，總有聲響?！?BR> 近回家，大伯與他聊天，他忽然大笑起來，笑過后又戛然而止，而那個話題并不好笑。軍軍也曾跟奶奶說，“我不知道怎么了，我控制不了。”
大家覺得有些奇怪，但誰也沒在意。誰也沒想到，兩個月后，會發(fā)生浦東機場那瘋狂的一幕。
曾經(jīng)散落在上海、美國、日本的一家三口，今天終于有兩個聚在了同一個城市。只是，一個在看守所，一個在醫(yī)院。
醫(yī)院里瘦小的阿華，并不認為自己會失去兒子的愛?！八莻€好孩子，我們母子感情很好的?！彼鴪猿直硎?，“我不怪他。”
4月19日的上海浦東機場，到大廳的人們繼續(xù)著他們奔波的腳步。而在一旁的等待區(qū)，一位年輕的母親正在一口一口地喂著她漂亮的混血小女兒……
(本文內(nèi)容均來自當事人家屬、鄰居、朋友所述。因涉及采訪對象的家庭隱私，文中人物姓名均為化名，實習生翟小瑤對本文亦有貢獻)
如果一個人的生活像大海一樣有深度，有魚又有草，一顆小石子落在里面激起的小小波瀾，會很容易消失掉；但如果只是淺淺的水坑，一滴水珠也能泛起很大的波瀾
一把明晃晃的水果刀，接連刺向顧媽媽的身體，一刀、兩刀……一共九刀。大庭廣眾之下，母親倒在血泊中。事后，傷心欲絕的母親躺在醫(yī)院里告訴媒體，她看見兒子從包里取東西，“不料，他拿出了把刀向我刺來?！?BR> 這把刀不只刺傷了一個母親的身體，也刺痛了備受責難的中國式家庭教育。
3000萬青少年困惑正在加速
兒子快要上小學了，王占郡發(fā)現(xiàn)，他不愿意跟其他小朋友玩。全家一起外出，兒子見陌生人也比較害怕，不愿意和別人交流，學校發(fā)給家長的聯(lián)絡(luò)本上，很多簽字是由兒子代替家長簽的，等等。
12年前，畢業(yè)于中國科技大學的王占郡還在深圳創(chuàng)業(yè)，那時他關(guān)注的是通信、自動化控制和互聯(lián)網(wǎng)這些蘊藏著無限商機的領(lǐng)域。但當他突然回頭去關(guān)注兒子時，發(fā)現(xiàn)孩子正在沿著他并不認同也不能接受的軌道發(fā)展。王占郡為此震驚，同時也意識到自己的失職：“我沒有關(guān)心他的情緒和性格的培養(yǎng)，沒有關(guān)心他的社會關(guān)系和情感情緒方面的東西，這給孩子帶來很大的傷害。”
王占郡突然意識到的青少年心理健康問題其實早已廣泛存在，隨著中國經(jīng)濟的發(fā)展，轉(zhuǎn)型期特殊的社會環(huán)境，這個問題似乎愈來愈嚴重。
“我關(guān)注這個問題至少有十年時間了，現(xiàn)在有加速度的趨勢?！鄙虾Ｉ缈圃呵嗌偎L楊雄告訴《中國新聞周刊》，相比十年前，現(xiàn)在青少年的心理問題更加突出，如焦慮、睡不好覺、學習壓力、人際交往退縮等等。中國兒童中心2006年發(fā)布的《中國兒童的生存與發(fā)展：數(shù)據(jù)與分析》報告顯示：中國17歲以下的少年兒童中，至少有3000萬人受到各種情緒障礙和行為問題的困擾。
上海市精神衛(wèi)生中心主任醫(yī)師杜亞松也持同樣的觀點。他對媒體表示，青少年心理疾病患病率正不斷上升：“上世紀80年代，青少年前來就醫(yī)主要是解決多動癥問題；90年代中期，一些青少年開始出現(xiàn)情緒障礙和行為困擾；21世紀初期，近1/4的就診青少年出現(xiàn)情緒障礙和行為困擾，近幾年，這一數(shù)字已經(jīng)上升到近1/3，這個發(fā)展趨勢很令人擔心?！?BR> 另一個使人擔憂的問題是，這些問題在中學階段沒有明顯的癥狀，反而是在大學階段才露出頭角，其中一些發(fā)展成嚴重的人格問題。
中國人口宣傳教育中心向《中國新聞周刊》提供的一份于2010年1月完成的《青少年健康人格調(diào)查結(jié)題報告》顯示：中小學生的人格心理問題并不嚴重；高中雖是問題高發(fā)階段，但因高考被掩蓋；而進入大學則表現(xiàn)明顯。
這份報告隨機選取了北京市、遼寧省大連市、吉林省長春市、山西省太原市、貴州省貴陽市、湖南省長沙市五個地點，采用隨機抽樣的方式，選取了當?shù)匦W、初中、高中和大學學生，共發(fā)放了3500份問卷。調(diào)查內(nèi)容涵蓋了學習、情緒感受、人際關(guān)系、自我管理能力、性健康知識等五個方面。在被調(diào)查的大學生中：一半對未來沒有明確規(guī)劃；三成與父母不溝通，有四分之一與父母出現(xiàn)矛盾才主動溝通；近一半在社會交往中缺乏安全感；有一半對生活不滿意；約兩成對現(xiàn)實生活感到空虛不安；六成大學生覺得孤獨；有八成認為社會不平等，他們中還有的已發(fā)展成憤怒情緒。
轉(zhuǎn)型期的人格教育缺失
同大多數(shù)家長一樣，王占郡當年忙于事業(yè)，因為覺得事業(yè)應(yīng)該是第一位的，“爸爸媽媽就應(yīng)該是忙忙碌碌地賺錢，工作起來很牛，孩子就請老人過來幫忙帶?！蓖跽伎じ嬖V《中國新聞周刊》：“我們和孩子住在一起，但我們不是孩子身邊親近的依賴對象，如果孩子認為家里哪個人離開他難過，肯定不是爸爸和媽媽?！?BR> 改革開放三十多年來，在許許多多個王占郡們的奮斗下，中國已然超越日本成為全球第二大經(jīng)濟體。高效的經(jīng)濟發(fā)展，需要具有高度競爭力的人們投入其中，被這種趨勢裹挾的成人，又不可避免地將這種競爭壓力傳導給孩子。在這種競爭邏輯下，學習成績成了衡量教育成功與否重要的標志，而鋼琴等所謂的特長也成了提高競爭力的籌碼。
北京師范大學人格課教師王芳認為，這樣的教育使得孩子從小學會的是“注重外部的標準和目標，比如成就，比如擁有什么東西，也導致孩子把人生價值建立在這些東西上面”。她說，社會正處于復雜的轉(zhuǎn)型期，沒有人認為社會大環(huán)境和教育體制可以一夜之間被扭轉(zhuǎn)或打破，但父母可以在家庭教育中弱化大環(huán)境的影響，“更強調(diào)內(nèi)心的關(guān)注和成長”。
事實上，孩子們并非真的抗拒學習、競爭這些社會上認為使他們厭煩的事物。《青少年健康人格調(diào)查結(jié)題報告》顯示：大多數(shù)小學生喜歡上學，他們焦慮的主要原因不是害怕學習，而是擔心因考不好帶來的家長的責罵，大多數(shù)小學生對成績很在意，并且會在成績不好的情況下從自身做起，主動想辦法。而這種學習態(tài)度又直接影響到情緒。感到愉快和自豪的小學生主要是學習成績好，他們的積極情緒里邊一半來自學習。學習對情緒的影響，從小學一直到初中、高中、大學，繼而影響到人際交往等各個方面，而學習的熱情卻在歲月的打磨中起伏不定。
這種對學習成績和考試分數(shù)的追求，主導了孩子從小學到大學的整個成長過程，并不可避免地牽引了整個社會的教育資源。本來應(yīng)該對人格教育承擔主要責任的家庭教育，也不得不為學歷教育服務(wù)?！耙环矫嬉爮膶W校教育，一方面學校教育又聽從家長的，情況越來越復雜?！北本煼洞髮W教科所副所長陳建翔認為，在這種教育局面下，“人格教育是失敗的、缺位的?！?BR> “中國父母是不懂得愛的?！痹陉惤ㄏ杩磥?，中國式父母的愛缺乏慈悲心、平常心和公正心，而且很狹隘，“其實是愛自己，愛自己的想法，然后寄托到孩子身上，當孩子達到要求的時候就愛，達不到的時候就恨，是一半恨一半愛，帶有太多個人的目的和功利在里面?！?BR> 中國科學院心理研究所心理健康服務(wù)中心主任史占彪則將這種教育稱為“沒有深度的教育”和“沒有哲學理念的教育”?！艾F(xiàn)在是有知識沒文化，沒有德性的功底，沒有思考，就是就事論事。比如吃飯是為了有營養(yǎng)，為了長身體，這樣才能奮斗，但孩子不會享受吃飯的樂趣。事事都這樣，孩子就找不到生活原始的樂趣，只能生活在一個很膚淺的境界里?！彼忉屨f，“拿水來比喻現(xiàn)在青少年的生活，如果像大海一樣有深度，有魚又有草，一顆小石子落在里面激起小小的波瀾，會自己化解掉。但如果只是淺淺的水坑，一滴水珠也能泛起很大的波瀾，所以容易出現(xiàn)攻擊、沖動，容易出現(xiàn)興奮，容易把小事兒弄大。”
帶著傷痛獨自上路
中國國力的增強，以及國外高等院校對中國的開放態(tài)度，使得中國的留學生群體越來越龐大。
根據(jù)中國教育部官方網(wǎng)站公布的數(shù)據(jù)，截至2010年3月，中國海外留學生人數(shù)在2009年已達22.93萬人，同比增長27.5%，而這一趨勢仍在不斷增長。來自美國國際教育協(xié)會(IIE)的新《2010門戶開放報告》顯示，2009～2010學年，美國高等教育機構(gòu)里注冊的中國學生人數(shù)已經(jīng)從9.85萬人增至12.76萬人，比上一年度增加了29.9%，中國已取代印度成為美國國際學生大的生源國。
中國科學院心理研究所心理健康服務(wù)中心主任史占彪認為，在少年時代責任教育、家庭教育不到位的情況下，將孩子送到國外留學，也許并不能使孩子受到更好的教育，可能還有副作用?！八ジ墒裁茨?？他去學一個東西，但學完了干什么他也不太清楚。以前說為中華崛起而學習，為謀生學習，現(xiàn)在都沒有了?，F(xiàn)在就是為了學習而學習。為了拿個成績而學習。因為工作有人找，什么都安排好了。他為了一個虛無縹緲的東西去做。雖然每天很忙碌，但不知道為什么忙碌的人可悲也可憐，他的心靈是空虛的?！?BR> 北京大學心理學系臨床心理學博士徐凱文告訴《中國新聞周刊》，他接觸到很多家長，將孩子送出去讀書還有一個重要的理由，就是家長自己無法解決家庭中的親子關(guān)系沖突和矛盾，因此選擇與孩子分離作為解決辦法，固執(zhí)地以為，花錢送孩子出國去受好的教育，可以解決家庭內(nèi)部的問題?！斑@實際上是對問題的逃避。親子關(guān)系的問題，早期教育的問題，不會因為孩子出國而解決，反而可能會使問題越來越糟?！?BR> 其實，此次“刺母事件”發(fā)生前，中國留學生因一點小事發(fā)生惡性事件陸續(xù)有報道。
2011年3月，25歲的上海女留學生陳豪，在瑞典小城厄勒布魯被同班同學、上海籍男生小軍(化名)連捅十幾刀不治身亡。
2010年11月，加拿大密西沙加市一華裔留學青年因與女友發(fā)生口角，用椅子猛擊女友頭部，因失血過多，女友搶救無效死亡。
2010年11月7日深夜，兩名中國留學生在加拿大多倫多市一家日本餐廳廚房爭執(zhí)繼而發(fā)生打斗，25歲的天津留學生將27歲的沈陽留學生刺成重傷，警方事后對前者控以二級謀殺罪。
2010年1月12日，法國佩皮尼昂大學發(fā)生中國留學生殺人案，一名26歲的中國留學生持刀刺死該大學一名女秘書，另有三名教師被刺傷。
2009年1月21日晚，弗吉尼亞理工大學25歲寧波籍男生朱海洋斬殺了來自北京的22歲女生楊欣。警察于事發(fā)后一分鐘趕到時，兇手正捧著受害人被割下的頭顱，束手就擒。
……
“這是長期積累的結(jié)果?！痹谏虾Ｉ缈圃呵嗌偎L楊雄看來，盡管矛盾爆發(fā)在國外或留學期間，但根子卻是在國內(nèi)的幼年教育中的缺失，家長過度保護下成長起來的孩子，哪怕高中學業(yè)已經(jīng)完成，人格的心理年齡和社會化年齡也可能是不匹配的?！耙驗樾闹堑某墒?、心靈的教育，如果沒有受到科學的引導，是不會隨著生理的成熟而成熟的?！?BR> 在徐凱文看來，刺殺母親的汪某至少還在國外堅持了幾年，學了語言，考上了大學，他了解到的更多例子是，父母辛辛苦苦把孩子送到國外，孩子無法面對所處的環(huán)境，不能堅持到學業(yè)結(jié)束就草草收兵，繼從國內(nèi)的教育中逃離后，再次從國外的教育中“逃”回來。
楊雄認為，現(xiàn)在不僅是反思中國式教育的時機，更需要對中國留學生輸出這種社會模式進行評估。如果繼一味地追求將孩子送進國內(nèi)高校之后，再發(fā)展為一味地追求將孩子送到國外高校，而不考慮孩子自身的意愿、感受和心理狀況，也許出現(xiàn)更多的悲劇。
父母兒女皆禍害？
專家們感到如此普遍而又混沌的狀態(tài)，卻并不能引起廣泛關(guān)注，人們甚至會認為這與自己無關(guān)。王占郡曾經(jīng)也是如此，直到他發(fā)現(xiàn)“父母皆禍害”豆瓣小組。
“父母皆禍害”豆瓣小組，創(chuàng)建于2008年1月18日，截至2011年4月18日有超過36000名注冊成員。那里聚集了一群在父母子女關(guān)系中受到挫折、苦苦思索出路的年輕人，他們自稱“小白菜”，在小組里傾訴自己的無奈、掙扎和絕望。
然而當王占郡和一些父母談及“父母皆禍害”小組的案例以及“小白菜”們的反應(yīng)時，很多父母都慶幸而輕蔑地笑了，認為自己的孩子是幸運的，這個小組和自己沒有具體關(guān)系。頗具諷刺意味的是，一個女孩的媽媽發(fā)現(xiàn)了這個小組，并向女兒炫耀自己教育的成功和女兒的幸運，殊不知這個女孩一來到小組就像找到了組織，聲淚俱下地傾訴自己的遭遇。
當然不是所有人都贊同。繼“父母皆禍害”小組后，豆瓣又出現(xiàn)了“反父母皆禍害”小組以及“孩子皆禍害”小組，用以傾訴父母的挫折和遭遇。對此，心理學家們認為，無論對誰，都不應(yīng)以批判的態(tài)度來對待，而要以理解和同情的態(tài)度進行探討，因為無論是父母，還是孩子，都不是主觀地要造成這種“皆禍害”的結(jié)果。
史占彪指出，現(xiàn)在的孩子跟過去不一樣，以前的孩子要承擔起很多使命，比如照顧家，照顧弟妹，還要考慮很多現(xiàn)實的生活問題，比如同學關(guān)系、同事關(guān)系、家族興旺等等。這種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看起來麻煩，是負擔，但實際上也教會孩子承擔責任?！艾F(xiàn)在的孩子已經(jīng)不需要承擔任何責任，一切都有人幫他安排，他就找不到意義和價值?！?BR> 史占彪發(fā)現(xiàn)了一個有意思的現(xiàn)象，70后的焦慮，是焦慮如何應(yīng)對可能出現(xiàn)的結(jié)果，而80后和90后的焦慮，是沒有什么需要應(yīng)對，他們的口頭禪是：“沒勁！”于是焦慮便轉(zhuǎn)向抑郁，他們不知道生活為了誰，也不知道自己是誰。
并不是只有中國專家在關(guān)注中國青少年的心理問題。澳大利亞一位社會學家看到中國獨生子女生態(tài)環(huán)境后，與中國同行合作進行了一項研究：在中國和澳大利亞做同樣的兒童試驗：告訴孩子們，你眼前就是你喜歡的巧克力，但如果能堅持 15分鐘，你能得到更多巧克力；如果熬不到15分鐘，后就只有眼前這一顆巧克力。
這項研究的結(jié)果是：80%的澳大利亞孩子能堅持到15分鐘，而中國孩子中，熬不到15分鐘的高達66% ，堅持15分鐘的只有34% 。
這個研究表明：中國當前一代青少年的自制力很低。而自制力低的人習慣于“眼前怎么舒服就怎么來”，不顧及遠期目標。這也許印證了當前許多中國青少年的生活現(xiàn)狀：眼前上網(wǎng)玩舒服就上網(wǎng)，連上班時也不例外；眼前吸毒舒服就吸毒，不是不知道網(wǎng)癮的壞處和吸毒的后果，只是忍不住。在社會心理學領(lǐng)域，自制力低下所帶來的行為后果有：缺乏寬容、沒有遠大目標、心胸狹窄、貪玩、自私、喪失自尊等等。
如果家庭教育的結(jié)果是父母兒女都認為對方皆“禍害”，那將是一個可悲的“雙輸”局面。
值得慶幸的是，不斷有人意識到了這個問題的重要性。當年對兒子很不滿意的王占郡，為了盡到做父親的責任，走訪了不同國家的多名家長和學者，投入近十年的時間研究家庭教育。如今，身為某天使投資機構(gòu)總裁的王占郡，同時也是小有名氣的兒童教育專家，他在深入接觸研究豆瓣網(wǎng)“父母皆禍害”小組之后著書《父母皆禍害？》。
“這是一個絕對和你我有關(guān)的話題，這是一個大家都不能回避的問題。”序言里，王占郡提醒讀者：作為已經(jīng)為人父母或即將為人父母的你來說，無論你多么委屈、多么無奈，你都不能回避“我是不是也在‘禍害’孩子”這個問題。
世界上沒有任何一個教育體制能完美地解決每個孩子的個體問題，一個孩子成長過程中重要的是他的父母和學生生涯中的幾位老師，這些構(gòu)成的是一個“教育小環(huán)境”，這個小環(huán)境的生態(tài)，是影響孩子成長的決定性因素
文/楊迪
尹建莉，《好媽媽勝過好老師》的作者，教育碩士，從教多年，現(xiàn)從事家庭教育研究、寫作及咨詢工作。
不是愛得太多，而是自由太少
中國新聞周刊：留學生上海機場刺母這件事，你是如何看的？
尹建莉：這個案子我也是局限于目前媒體報道的只言片語。我注意到一點，這個孩子是在高考失利之后選擇的留學，雖然留學是否來自家長的壓力還有待了解，但至少這個時候，讓孩子帶著高考創(chuàng)傷就去一個全新的陌生環(huán)境讀書生活，會給孩子心理造成更多的傷害。
媒體報道中也提到，孩子曾經(jīng)表示過想退學，但家長依然堅持讓孩子留在日本讀書?，F(xiàn)在很多家長認為哪怕傾家蕩產(chǎn)也要把孩子送到國外去接受教育，殊不知如果孩子在之前的教育中沒有形成良好的品格，出國讀書對孩子只有壓力。家長的一片苦心，以及為此付出的辛苦，都變成了一種沉重的壓力，直到崩潰。
小汪和藥家鑫這兩個孩子面對問題時，都選擇了用暴力來解決問題。藥家鑫為什么會殺人？撞人是個偶然因素，他即便不撞人，如果是遇到別的類似的事，他的處理方式不會比這好到哪里去，這背后有其必然因素。
報道中提到藥家鑫的法庭供述：“從小到大，我生活幾乎除了學習以外就是練琴，媽媽陪我練琴，小的時候每周練琴，為了練琴，媽媽都會打我?！?BR> 父母與孩子這樣的互動往往對孩子的行為起到這樣的示范效應(yīng)：當事情無法解決時，可以選擇暴力。一個依靠暴力教育孩子的父母，造就的是心理和性情相似的孩子。
藥家鑫還說跟父親關(guān)系緊張。他對父親的評價是：非常嚴厲，不允許出錯，凡事都要求他超出他人，盡善盡美。這些要求帶給孩子的只有壓力和被管制的不自由感，孩子自然就會產(chǎn)生抗拒。這樣的父母教育是暴力教育的典型，暴力教育能讓孩子變得順從，不會讓孩子變得聰明和懂事；能讓他們變得聽話，不會讓他們變得自覺和上進——暴力教育能得到一些暫時的、表面的效果，但它是以兒童整體的墮落和消沉為代價的。
暴力教育的根源就是“家長強權(quán)”。在家庭教育中“家長強權(quán)”是隱蔽也是鋒利的刀子。家長強勢的典型表現(xiàn)就是對兒童自由意志的剝奪，造成的直接后果就是孩子懦弱、逆反、沒有上進心等等。
這些年來，人們一談到現(xiàn)在孩子們普遍存在的問題時，都說孩子是被“溺愛”壞了。其實這是一種錯誤的歸納。結(jié)果，有人為了不溺愛，就更嚴厲地要求孩子。當然，這樣做的后果可以想象出來，就是孩子更不如意。其實，只要是正常的愛，給孩子再多也不會把孩子愛壞了，因為沒有愛就沒有健康成長。如果有些 “愛”讓孩子變壞，那肯定不是“愛”，只不過是披著愛的外衣的“過度管制”，比如小到吃飯、大到上什么課外班或選擇什么專業(yè)，家長都要孩子按自己的想法來。
不間斷地監(jiān)視和發(fā)號指令是教育嗎？
中國新聞周刊：你提到家長強權(quán)會造成人格問題子女的問題，有比較具體的例子嗎？
尹建莉：我印象比較深的一個案例是這樣的。
有一位母親，畢業(yè)于大學，工作出色，人也漂亮，為人處世都不錯，是個近乎完美的女人，也是個理想主義者，在愛情上奉行寧缺毋濫，一直蹉跎到 36歲才結(jié)婚。這些年她同學們的孩子已一個個上了小學，甚至上了中學，大家聚在一起經(jīng)常感嘆孩子如何難教育，她當時在旁邊聽著覺得不相信，小孩子會那么難教育嗎。她婚后有了個兒子，中年得子，愛得要命。
她讀了很多家教方面的書，知道早期啟蒙特別重要。孩子還在襁褓中，她就給他讀唐詩；孩子剛學說話，她就天天用中英兩種語言和他說話。她兒子也表現(xiàn)得聰明伶俐，上幼兒園后，有一家心理研究所來幼兒園采集數(shù)據(jù)，對孩子們進行了智商測驗，結(jié)果當然是保密的。但后來園長悄悄告訴她，她兒子是全園第一名。她覺得自己是個成功的家長，相信自己傾盡全力，一定會教育出一個出色的孩子，甚至是個神童。
她把所有的心思都投入到孩子的教育中，大到說話如何發(fā)音標準，小到如何抓筷子如何玩耍，都進行著認真的指導，只要孩子哪些地方做得不好，她就立即指出來，并告訴孩子應(yīng)該如何如何做。如果孩子的一個缺點重復犯了三次，就要受到批評，三次以上，每犯就打一下孩子手背。
她說，我打他手背一下又不痛，只是希望孩子在這樣的要求越來越完善。手背挨打的事總會有，打翻飯碗，牛奶沒喝完就玩去了，見了阿姨沒問好，昨天學的單詞今天有一半沒記住等等。
但令人奇怪的是，她的孩子卻越來越差。剛上小學時，是班里前三名的學生，到小學六年級畢業(yè)時，反倒成了倒數(shù)第三名?，F(xiàn)在這個孩子已上初中，各方面仍然毫無起色，即使是從小就學習的英語，成績也總是很低，而且性格特別內(nèi)向，既不聽話，又顯得很窩囊。
其實，這位母親在孩子面前一直扮演權(quán)威。她自己或許不是這么認為，但只有權(quán)威才有資格對別人不間斷地監(jiān)視和發(fā)號指令。指令和監(jiān)視是教育嗎？不是！教育如果這么簡單，每個家長都可稱心如意，世界上就不會再有恨鐵不成鋼的悲嘆了。
就人的天性來說，沒有人喜歡自己眼前整天矗立一個權(quán)威。所有對權(quán)威的服從都伴隨著壓抑和不快，久而久之就會形成內(nèi)心的沖突——孩子當然不會有這么清楚的認識，他只是經(jīng)常感到不舒服，覺得做什么事都不自由，又不能令大人滿意，這讓他感覺很煩，于是他慢慢變得不聽話，沒有自控力，不自信，笨拙而苦悶。
中國新聞周刊：現(xiàn)在汪某已經(jīng)啟動精神病鑒定程序。我們知道精神病是有家族遺傳病史的，倘若汪某經(jīng)過鑒定真患有精神疾患，那么討論家庭教育是不是就失去實際意義了？
尹建莉：我不認為精神病是有遺傳性的。通常精神病患者向上追溯會發(fā)現(xiàn)有精神病史，所以普遍認為精神病有基因遺傳性。
但在我看來，精神病是心理損害達到一定程度之后一種激烈反應(yīng)。一個心理有過創(chuàng)傷的人，在與人溝通中都會出現(xiàn)不同程度的問題，這樣的人在家庭教育過程中，更會在很多環(huán)節(jié)對孩子的心理造成損害。
有研究表明，當母親是精神病患者時，將她的孩子從幼年時期就與母親隔離，換到一個健康正常的家庭中撫養(yǎng)，這個孩子是不會出現(xiàn)精神病癥狀的。
可以說每一個精神病患者和罪犯的背后都有一個扭曲的家庭教育。
家長應(yīng)學會與孩子一同成長
中國新聞周刊：當前有很多關(guān)于教育的批評，有觀點認為現(xiàn)在的大環(huán)境造成了當前的問題，家長不得已而為之，你怎么看？
尹建莉：世界上沒有任何教育體制能完美地解決每個孩子的問題。一個孩子在成長過程中所接觸到的重要的是他的父母和學生生涯中的幾位老師，這些構(gòu)成的是一個“教育小環(huán)境”，這個小環(huán)境的生態(tài)狀態(tài)，才是影響孩子成長的決定性因素。
很多家長會說，現(xiàn)在的社會競爭越來越激烈，孩子如果教育不好，將很難立足。這忽略了一個問題，一個人是由“自然人”和“社會人”兩方面構(gòu)成的，在幼年時是以“自然人”狀態(tài)存在的，而我們卻在用“社會人”的標準來要求他。
人性又分為“善”“惡”兩面，家長在孩子成長階段，一定要尊重人性，同時引導孩子人性中“善”的一面的滋生。但如果方法不當，刺激了他人性中“惡”的生長，像小汪和藥家鑫這樣的罪惡行為就會出現(xiàn)。
我認為刺母事件和藥家鑫事件都是偶然事件，他們的惡行無關(guān)“社會”，也無關(guān)“教育”和“時代”。我們應(yīng)該從這些惡性事件中看到，重要的是他成長的“小環(huán)境”出了問題，而這個“小環(huán)境”的主要營造者，就是家長，這樣才能真正找到問題的根源。
這樣說，似乎在給藥和汪的家長傷口上撒鹽。但不能因為家長是無心之錯就繞開他們的錯誤。這繞開了，會讓更多家長糊涂地也把孩子送上絕路，不如狠心做一個解剖。
中國新聞周刊：對于教育問題的批判與反思，這幾年不曾停止過，而這些批判與反思卻使得家長們越來越困惑，越來越不知所措。當面對孩子問題時，家長究竟應(yīng)該怎樣做才能使家庭教育得當呢？
尹建莉：家庭教育是一門藝術(shù)。誰都不是天生的教育高手，也都不是天生就會做家長。家長教育孩子的過程，其實也是與孩子共同成長的過程。
家庭教育對孩子道德和心理產(chǎn)生影響的主要有三個途徑：第一，家長如何跟孩子相處；第二，家長的榜樣作用如何；第三，孩子是否從小有足夠的閱讀，他的精神生活是否豐富。
從第一點來說，我國直到現(xiàn)在對打孩子仍持曖昧態(tài)度，甚至有些“教育專家”宣稱孩子是可以打的。打孩子根本沒有任何教育要素，會從根本上損害孩子的心理健康，它的作用就是讓家長出口惡氣。我可以確定地說：每個行為粗暴的孩子或成年人背后，一定有個粗暴的家長，他的成長中一定經(jīng)歷了許多粗暴的對待，他的暴力行為只是家長壞行為的翻版和放大。
從第二點來看，古人已有精辟的總結(jié)：言傳不如身教。很多家長所能想到的教育手段就是“講道理”。其實，心理學研究顯示，講道理無法起到實質(zhì)作用，遠不如家長加強對自身的約束和管理，給孩子樹立一個好榜樣。不希望孩子發(fā)脾氣，就先消滅自己的脾氣；不希望孩子懶惰，自己就不要懶惰；希望孩子聽話，自己就不要強權(quán)，要學會“聽話”。
一個孩子品行出現(xiàn)嚴重的問題，多半是家長的言與行分裂的后果。比如，我們告訴孩子要團結(jié)友愛，可一遇到桌子磕碰了孩子，人們就打桌子；遇到自己的孩子和小朋友或同學發(fā)生沖突，就急于以一種對立心態(tài)來處理問題。有的家長從我書中看到“給小板凳揉揉疼”，覺得很好，立即學來了，可有一天孩子不小心打碎了一個花瓶，就會嚴厲地責怪……家長言行分裂，會擾亂孩子的價值觀，孩子的心理問題也會就此產(chǎn)生。
說到底，無論家庭教育還是學校教育，核心只有兩點：自由與尊重。這兩個詞非常簡單，但理解不容易，真的做到更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