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族秘史”的展示——《白鹿原》解讀思想?yún)R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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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鹿原》問世之際,曾引起當代文壇一時轟動,批評家操刀執(zhí)筆,見解紛紜,莫衷一是。但無論怎樣,小說所展示的文化生活及思想藝術情趣,已在當代文學留下清晰的印跡。
    “小說被認為是一個民族的秘史”。作者陳忠實以巴爾扎克這句名言做為小說的題記,表達出其創(chuàng)作這部長篇小說的宏愿與藝術追求。
    白鹿原做為清末民初解放前夕中國歷史的見證,可以視為民族歷史發(fā)展的一個縮影。以政治文化角度看,其社會結構有以田福賢、岳維山為代表的國民黨反動勢力,有以鹿兆鵬、白靈為代表的共產(chǎn)黨革命力量,有以鹿兆謙(黑娃),大姆指為代表的農(nóng)民土匪武裝。以民間文化角度看,有以白嘉軒、鹿子霖為代表的宗法家族團體,有以朱先生為代表的白鹿原的精神領袖。階級矛盾、家族紛爭、利欲情欲的角逐,相互融匯交織,構成白鹿原半個多世紀的“民族秘史”。(參見王仲生《人與歷史,歷史與人——再評陳忠實的〈白鹿原〉》,《文藝理論與批評》,1993年第6期)
    小說中人物形象眾多,傾注筆墨最多的是白嘉軒與鹿子霖,其他形象或為二者衍生,或不同程度與之相互牽聯(lián)。
    白嘉軒做為一族之長,具有宗法家族制度所賦予的有形無形的至高權力。說其有形,是說祠堂之內(nèi)他是眾人擁戴的執(zhí)法者,是倫理道德觀念權威的監(jiān)督者;說其無形,是說他在族中鄉(xiāng)民的社會心理具有一種不怒自威的心理畏懼。他的言談舉止具有示范性與感召力。這種有形與無形構成鄉(xiāng)間同而化之的宗法力量,維系著小農(nóng)經(jīng)濟下的封建秩序。小說展示出白嘉軒以一種超出常人的意志力與使命感堅守白家的社會地位。換地遷墳、種植鴉片、興辦學堂送子女進學堂讀書,躬身勞作。目光炯炯、智力超群,善行惡舉莫不為白家生存著眼;神機妙算,悉為白家子嗣昌榮。值得一提的是,做為一族之長,他在竭力維護宗法制度存在、家族利益的同時,又奇特而微妙地與現(xiàn)實政治勢力保持一定的距離。這種描繪與以往小說中將族權與統(tǒng)治階級刻畫為沆瀣一氣的鸞生兄弟不同。作者似有意傳達出民間文化與政治文化之間存在著距離與矛盾的復雜狀況。白嘉軒多次拒絕田福賢、岳維山、鹿子霖多次讓他出任鄉(xiāng)約的請求,出于關心鄉(xiāng)民的利益的憤怒,曾發(fā)動大規(guī)模的雞毛傳貼和交農(nóng)事件,寬恕黑娃的暴力侵害。在白鹿原上階級之間的搏斗白熱化之時,竟當田福賢的面說:“白鹿原成了鏊子”。顯然對國民黨反動勢力瘋狂的階級報復懷有強烈不滿。說白鹿原是翻煎餅的“鏊子”,意為翻來翻去,民不聊生。這絕非冷眼觀潮者語,而是一種歷史態(tài)度。因為,客觀上階級之間血雨腥風,刀光劍影的搏斗與宗法家族制度所形成的社會秩序民間文化氛圍顯然構成一種破壞。但我們也不能簡單地認為白嘉軒傾向于革命與共產(chǎn)黨。確切一點說,作者意圖通過白嘉軒這一形象以新的姿態(tài)擺脫二元對立的思維模式,使其具有更為豐富復雜的文化內(nèi)涵。這種掙脫階級斗爭、政治斗爭的“紅旗譜”模式的審美效果雖有待歷史的進一步檢驗,但這種探索精神無疑是值得肯定的。
    鹿子霖是一個陰鷙、*亂、孱弱的人。鹿家祖輩以臥心嘗膽,定要出人頭地的欲望與決心,攢下可以炫耀于世的產(chǎn)業(yè)家財。積淀于鹿家血脈傳統(tǒng)之中的個人奮斗因素也就成了鹿家在白鹿原得以生存的壁上觀,時時警醒鹿子霖的家訓信條??上?鹿家到鹿子霖這一輩并不如意。實際證明,鹿子霖已使祖宗的宏圖大愿歸于空想??陀^復雜的環(huán)境因素是一方面,自身的人格力量也至關重要。從小說敘述的故事看,祖宗昔日忍辱含垢的韌性與毅力在鹿子霖這里變相化為凌駕弱人之上的恣肆欺虐;產(chǎn)業(yè)家財?shù)膬?yōu)越感則蛻變?yōu)榫S護權力欲望的*作狡黠。在與白氏家族的糾葛矛盾中,處心積慮地以陰毒的手段與白家抗衡。最令人齒冷的是唆使小娥拉白孝文下水的陰謀以及儼然厚道長者的跪諫。鹿子霖身上體現(xiàn)出的這種腐朽墮落的人格特征,顯然代表著中國文化傳統(tǒng)中的劣質因素;投井下石、背信棄義、“窩里斗”……。作者意圖將之與向嘉軒所具有的那種正直、剛毅以及多數(shù)情況下的磊落人格相映襯,不時以春秋筆法隱蔽地傳達出作者對這一人物的貶斥與鄙夷。
    作者曾自道,這部小說是自己的藝術體驗和藝術能力來展示“這個民族生存的歷史和人的這種生命體驗的?!笨v觀全書,我們會發(fā)現(xiàn)制約和影響白鹿原這塊土地人物行為的文化因素有以下幾項:宗法觀念、性、權勢、讖兆預言。
    宗法觀念。這是中國長期的封建社會的宗法制度沉積于民間構成的穩(wěn)定的社會心理結構。其主要內(nèi)涵是以儒家倫理道德為內(nèi)核的行為規(guī)范。可以說,這是中國古代文明社會的文明禁忌。其不僅在長期的民族文化生活中起到穩(wěn)定社會秩序的巨大作用;而且,久而久之對社會心理產(chǎn)生一種威壓與禁錮。小說雖然客觀地展示出這一觀念的文化意義,但實際上的民族秘史除依循于這一觀念之外,現(xiàn)實狀況不由自主地流露出對于“客觀”的反諷。朱先生以《鄉(xiāng)約》呈給白嘉軒,與鹿子霖帶鄉(xiāng)民誦讀,期待一種穩(wěn)定安寧的生存平衡。朱先生、徐先生及白嘉軒等這一善良愿望,每每在嚴峻的現(xiàn)實面前碰壁。平衡是暫時的,這一文化環(huán)境中所固有的階級矛盾,政治沖突并非能由“德業(yè)相勸”、“過失相規(guī)”、“禮俗相交”所能避免的。階級利益之間的爭斗也非“能御童仆”的寬仁忍耐所能消彌的。白靈、鹿兆鵬等人的革命意愿也非應“能敬長上”所能放棄的。白嘉軒隱瞞動機,對朱先生不講誠信,遷墳換地;鹿子霖霸占小娥,當許多有姿色女人子女的“干大”,似乎在嘲笑鄉(xiāng)約的堂皇存在。尤其是在階級斗爭刀光劍影血雨腥風的搏斗中更顯出鄉(xiāng)約的蒼白與虛偽。宗法觀念隨封建制度的滅亡其穩(wěn)定的作用也就愈來愈弱。不過,作者似乎有意推崇這種觀念的趨善力量,或者是覺得宗法觀念許多內(nèi)涵有利于社會及個體人生。最后,讓“土匪”黑蛋皈依于朱先生,文明起來。似乎宗法觀念的教化力量,浸染人性的作用使階級意識相形見絀。如何將階級覺悟、革命意愿與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的優(yōu)秀品質相互有機地結合起來,這是人物塑造所面臨的艱難問題。作者在此點上不算很成功,倒顯出一種“拼湊的無奈?!?張頤武《〈白鹿原〉斷裂的掙扎》,見《文藝爭鳴》1993年6期)不僅國民黨反動勢力與“鄉(xiāng)約”,宗法觀念發(fā)生沖突,共產(chǎn)黨革命力量也同樣與其發(fā)生抵捂。憤怒的鄉(xiāng)民砸碎刻有“鄉(xiāng)約”的石碑以及后來的紅衛(wèi)兵小將掘開朱先生的墓穴,似乎是形式上的勝利,實際上反映出宗法觀念與階級觀念的矛盾。革命進程中的非理性暴力因素、自我否定因素也就成為作者意圖超越政治傾向的理由。
    性。小說中描寫性的文字頗多,可以看出近年來以性的角度審視社會人生的文學傾向對作者的影響。誠如孟繁華所言“:性,在這里已不僅僅是感官刺激的手段,同時它是驅動小說“秘史”情節(jié)發(fā)展的主要緣由”、“白鹿原陷入了巨大的性的情結之中,性成了一個偉大的神話,逃出劫數(shù)的人在白鹿原已屈指可數(shù)了。(《〈白鹿原〉》隱秘的消閑之旅》,見《文藝爭鳴》1993年第6期)。西方社會生物學家莫里斯將人類的性行為歸納為13種功能:生殖、愛情、歡愉、交流、游戲、認證、征服、炫耀、麻醉、逃避、商業(yè)、政治、升華。(見魯樞元著《隱匿的城堡》141頁)。白鹿原上性愛帶有“前技術時代”的特點。生殖功能在白氏家族展示得最為充分。白嘉軒連娶七房老婆,是想向世人證明傳宗接代的使命感?!盁o后為大”成為白嘉軒的道德律令,不僅自己墨守蹈距,而且現(xiàn)實一旦與此律令發(fā)生沖突;血緣的純潔性,對宗法觀念堅守也即顯得微不足道。他讓三子孝義借助免娃的“牛?!睉言猩?也許是忘記了“鄉(xiāng)約”頒布之時指責白滿倉之妻扯襟坦脯的義正辭嚴。不僅白嘉軒的性意識隨時代變化而變化,他的這種專注于性的生殖功能的特征在后輩身上不僅僅是弱化,也開始顯示出拓展的特征。這想必是作者依循人物性格在特定環(huán)境下必然由之的規(guī)律精心設置的情節(jié)。小娥抑制不住性的躁動,竭力體現(xiàn)性的歡愉功能;白孝文甘為后成乞丐沉溺于小娥的性愛體現(xiàn)在是性的麻醉功能;白靈毅然掙脫婚約的束縛與鹿兆鵬同居則向世人昭示出性的愛情功能。而鹿子霖倚仗鄉(xiāng)約的威嚴、霸占小娥,坦然地實踐了性的征服功能,并通過小娥誘惑白孝父創(chuàng)造性設計了性的政治功能。心機巨測,非同一般,使貪求占有歡愉的“老和尚”“碗客”丑所難及。作者并不回避男性在性愛中的心理生理的生命估驗,但一些突兀之筆為批評家所垢病。如小娥在戲臺下用手去抓白孝文的陽具,實乏心理動因。(孫紹振《孫紹振如是說〈白鹿原〉徹底失敗》)因為,誘惑白孝文與黑娃生死、情欲匱乏干系甚微,又使她在容納鹿子霖之后多了一層對不住黑娃的犯罪感。而日后覺醒,尿了鹿子霖一臉尿水也就顯得如空穴來風。因為她畢竟不是為性而生存的女性。朱先生死去,兒媳發(fā)現(xiàn)公公的“本錢”“那樣粗那樣長”,似也是可有可無之筆。難道朱先生的偉岸須以陽具為證?或是隱涵朱先生對欲望的自我克制功夫?前者神化,后者從無鋪墊。多少讓人感到荒唐。也許這種無意識的展示,倒有意識地展示出作者些許的“陽物崇拜”的潛在心理。
    權勢。小說中主要人物形象對權勢的熱衷和執(zhí)著不僅構成小說或明或暗的線索,也是白鹿兩家賴以生存的心理動因。白嘉軒遷墳換地,機心深匿是由于白家權勢的需要;鹿子霖居心叵測,陷白孝文于*亂同樣出自對權勢的欲望。白孝文審時變勢,翻然投機革命,終于將“革命功臣”黑娃送進法場,潛在原因人是對權勢的響往和維護。鹿子霖出獄后發(fā)現(xiàn)祖宗墳上有狗屎,所發(fā)感慨及繼任鄉(xiāng)約仍是權勢的作用。對權勢的熱衷是“官本位”文化的集中表現(xiàn)。這種刻畫,曲折地傳達出作者對這種文化現(xiàn)象的無奈與怨艾,反襯出作者渴望寬仁大度寬人容物的感傷情懷。冒昧地說,作者這種情懷,是由自于對永恒人道主義的幻想??上?這種幻想在“民族秘史”面前顯得茫然無措,難以自主。
    讖兆預言。這是常有神秘色彩的文化因素。集中表現(xiàn)于白鹿原上的智者圣者朱先生的行為言語之中。朱先生既是宗法家族觀念的維護者,又是充滿禪機妙心的社會文化危機的預言家,也是倫理道德觀念的美質的象征。每當白鹿原陷入生存的劫難危機,他卻以少有的精英姿態(tài)化解之。勸張督督退兵是大壯舉,使白鹿原免遭生靈涂炭;窺透人性、階級斗爭本相,送田福賢一車銀元,救鹿兆鵬于水深火熱更顯大智非凡。宛如白鹿原那只似有似無的神鹿,一種精靈韻味氤氳而生。他跳閃騰挪,躍過重巒疊嶂;躑躅,躲過災難的降臨;踱于山巔之上,俯視滾滾紅塵,眈睽后世,竟毫發(fā)不爽。幾十年后,墓穴中“折騰到何日為止”,語已超出寫實的范疇,帶有一種宿命的魔幻色彩?!罢垓v”即爭斗、矛盾沖突,是對永恒秩序的破壞,是對安寧祥和的否定。不要再“折騰”這種讖兆預言以作者在80年代對歷史的反省反思為潛在前提,以當代眼光審視歷史為旨歸,既是白鹿原的心愿,亦是作者的祈禱。但以“折騰”來概括白鹿原的“民族秘史”,不只是一種貶義的諷諭,還有一種將歷史簡單化的幼稚涵義。
    小說有以下幾點可以稱道:一是文化視角。既以文化的復雜狀況來展示歷史。二是人物塑造意圖。人物多是善惡美丑皆俱。如反面形象田福賢筆在道德人格上也有值得肯定之處。三是敘述方法的多變。寫實與象征、寫人與敘事、歷史與與實相之交織??梢钥闯?作者的匠心設計還是很有成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