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美國文學中的新現實主義傾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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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方當代文學中的新現實主義傾向首先出現在歐洲。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后,法國作家薩特和阿爾貝·加繆一起“將小說引向了存在主義的現實主義方向”,特別是遭受了戰(zhàn)爭蹂躪的德國和意大利的作家對戰(zhàn)時的政治扭曲做了實事求是的描述,他們的創(chuàng)作形成“一種新的現實主義”風格。戰(zhàn)后的美國小說要比歐洲小說“異化”得多,即現代主義和后現代主義文藝思潮風靡一時,實驗小說之風甚盛,五彩繽紛,無奇不有。威拉德·莫特利的《隨便敲哪扇門》,諾曼·梅勒的《*者和死者》、詹姆斯·瓊斯的《從這里到永恒》等作品,以及一些*小說、黑人小說中都展現了美國生活中隱藏著的憂慮和危機感,有一種“荒謬的虛無主義意識”,是“一種新型的現實主義”風格。到70、80年代,美國政治局勢相對穩(wěn)定,作家政治熱情降低,開始反思,以更為冷靜的目光觀察世界,以較為樸實的筆觸寫現實題材,更多地運用了現實主義手法,又有受實驗文學寫作風格影響的痕跡,新現實主義傾向更加明顯了,對當代美國文學的發(fā)展產生了較大影響。
    首先,美國當代作品的寫作重心有轉移,即創(chuàng)作主題有了變化。從70年代中期,不少作家開始寫家庭“回歸”主題,即寫大團圓主題跟早些時候“垮掉的一代”作家寫流浪題材、寫離家出走主題形成了十分鮮明的對比。黑人小說家艾麗斯·沃克(1944—)的力作《紫色》(1982)是黑人文學中的一朵奇葩,榮膺1983年普利策小說獎,此書寫“大團圓”主題,女主人公西莉亞是一位出身貧苦的黑人姑娘,在豆蔻年華之際先遭繼父*污,后又受丈夫百般虐待,最后意識到自由的珍貴,毅然沖出了家庭牢籠。作者頗具匠心地設計了一個皆大歡喜的結局,讓大男子主義極為嚴重的丈夫“屈尊”來到她的縫衣鋪承認錯誤,得到諒解和寬恕,從此言歸于好。女小說家艾莉森·盧里(1926—)早期的小說《泰特家的風波》(1974)就是寫一個美國教授家庭危機(由破裂到重修舊好)的“人間喜劇”故事。她的代表作《異國戀情》(1984)榮獲1985年普利策小說獎,寫的也是“浪子回頭”主題,主人公弗雷德·特納是美國科林斯大學英文教授,在休學年假到英國倫敦做學術研究期間,跟貴族出身的英國演員露絲·瑪麗邂逅,墮入情網,但工作的召喚,特別是妻子的殷切盼望,使他在經歷了一場痛苦的精神折磨之后回到了在美國的妻子身邊,“破鏡重圓”。當代美國小說寫大團圓結局的例子不勝枚舉,這不僅僅反映了作家的樂觀主義精神和對生活的信心,更重要的是反映了普通人的良好愿望,希望結束“流浪”生活,回到家庭中過安定恬適的日子,這正是70、80年代人們社會心態(tài)在文學作品中的真實反映,構成了作品的現實主義基調。
    一些美國作家熱衷于因襲現實主義小說傳統,寫19世紀和20世紀之交的現實主義作家所探討的主題。例如,亨利·詹姆斯(1843—1916)的小說中常寫的“國際”主題,特別是歐美文化沖突問題。盧里的《異國戀情》是這類作品中的一個典型例子。它生動地多方面地展示了歐美文化沖突,美國人的“天真質樸”跟歐洲上層社會的世故詭譎的對峙。小說中的主人公弗雷德跟露絲·瑪麗之間的感情糾葛集中地反映了歐美文化沖突的激烈程度,弗雷德“親眼目睹了英國上流社會的一些玩樂情景之后,竟惶惑地感到,弄不清楚自己到底已經進入了亨利·詹姆斯哪部小說里所描繪的情景之中”。詹姆斯小說中的不少美國人物常常落入歐洲人設下的陷阱之中不能脫身。盧里筆下的弗雷德墮入了“愛情”的泥潭,狡詐的瑪麗為了“懲罰”他對愛情的“背叛”,把自己裝扮成女仆,拒絕見他,把他折磨得神魂顛倒,精神失常。弗雷德在這場感情的較量中無疑是一個失敗者,也就是說,在這場歐美文化沖突中,英國文化占了上風,美國文化處于劣勢。盧里的這部小說無論是內容還是寫作風格,顯然是沿襲了詹姆斯現實主義小說風格傳統。
    在70-80年代里,不少美國作家運用的寫作技巧以現實主義手法為主調,跟前一時期的光怪陸離的實驗寫作風格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正如埃默里·埃利奧特主編的《哥倫比亞美國文學史》(1984)中提到的,“實際上,自從70年代以來一種新的、極簡單抽象化的、自我反省的新現實主義再次崛起,它表現在沃特·阿比什、雷蒙德·卡弗、喬伊斯·卡洛爾·奧茨、托尼·莫里森、羅伯特·斯通、理查德·福特等作家和各種各樣的作品中?!焙諣柭の挚耍?915—)、歐文·肖(1913—1984)、艾伯特·馬爾茲(1908—1985)等人因以現實主義筆觸寫戰(zhàn)爭題材聞名,特別是沃克的《戰(zhàn)爭風云》和《戰(zhàn)爭與回憶》是關于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的兩部曲的戰(zhàn)爭史詩。約翰·厄普代克(1932—)、諾曼·梅勒(1923—)、約翰·契弗(1912—1982)、奧茨(1938—)等人是一批城市現實主義小說家,以寫城市題材和主題聞名遐邇。厄普代克常被視為是所有卓越的新小說家中最富有現實主義特色的作家,他的兔子系列小說兩次獲普利策獎,通過細致而逼真地描寫哈利一個普通家庭的興衰,抨擊了當代美國社會中的腐敗現象,成為半個世紀以來美國社會“沉浮”和人世滄桑的見證。奧茨的佳作《他們》通過寫溫德爾一家人坎坷的人生歷程,深刻地描繪了美國下層人的凄慘生活情景。歐文·肖的《富人,窮人》和《乞丐,竊賊》等作品真實地展示了美國下層社會的生活狀況。契弗的文筆奇崛,刻畫細膩,通過他的短篇小說可以窺視到美國社會這個萬花筒中蕓蕓眾生的人情世態(tài)。艾麗斯·沃克的《紫色》、盧里的《異國戀情》等都有濃釅的傳統色彩,有完整的故事情節(jié),都是當代美國文學回頭寫實的佐證。
    回頭寫實現象已經越出了小說領域,影響到了戲劇創(chuàng)作。不少以寫實驗戲劇聞名的劇作家開始重視現實主義戲劇寫作技巧和寫嚴肅主題,即轉向現實主義戲劇創(chuàng)作模式。薩姆·謝潑德(1945—)先發(fā)表了《操縱響尾蛇》、《罪惡的牙齒》等多部實驗劇作,但他從70年代中期起決心擯棄實驗戲劇,接連寫了《挨餓階級的詛咒》、《被埋葬的孩子》和《真正的西部地區(qū)》三部現實主義劇作,寫嚴肅現實社會問題。有“百老匯喜劇”稱號的尼爾·西蒙(1927—)因劇作商業(yè)化色彩濃郁而受到戲劇文學界的冷落,但他的《迷失在揚克斯》一劇卻寫了嚴肅社會主題,寫一家劫后余生的*人在紐約市掙扎求生的人生軌跡,舞臺藝術風格完全是現實主義的,問鼎1991年普利策等十余項戲劇大獎,奠定了西蒙在美國戲劇文學界的地位。該劇的巨大成功也是公眾對回頭寫實作品的肯定和賞識。
    作家回頭寫實并非是單純地重復現實主義傳統,他們從當時流行的實驗創(chuàng)作手法中擷取了營養(yǎng),形成了獨樹一幟的風格。正如一位評論家說過的,“在已脫穎而出的許多優(yōu)秀作家中,現實主義又重新備受青睞,然而值得注意的是,在一些重要的后起之秀的筆下,傳統現實主義和荒誕逐漸結合起來。……這個世界是一個不斷變化的荒誕的存在和后結構主義的文本極為相似。描繪這個世界所有的‘現實主義’,其界說頗有彈性,足以包容不同作家對‘現實主義目標’的種種主張?!边@就是說,他們的創(chuàng)作已經超出了傳統現實主義的窠臼,故被稱為新現實主義。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黑人女小說家托尼·莫里森(1931—)的《所羅門之歌》、《寵兒》等作品以現實主義筆觸寫美國黑人命途多舛的人生歷程,但她又經常運用民間傳說和神話、運用魔幻現實主義手法描寫“現代神話”。城市現實主義小說家厄普代克又受存在主義、弗洛伊德心理學說和宗教思想影響,把性愛和死亡當作重要主題來寫,常用意識流、精神分析等手法。奧茨的作品真實地塑造了形形色色的人物,揭示了現代美國人在新形勢下的內心世界,正如她自己說的,“我所有的作品都是寫人類激情的奧秘?!彼谧约旱拇碜鳌端麄儭芬粫羞\用了剪輯式結構和意識流手法,通過對日常生活瑣事的細致描寫真實地揭示了美國普通人心靈的空虛和對生活的幻滅感。有的評論家稱她的這種創(chuàng)作方法有心理現實主義。
    當代美國文壇上的新現實主義傾向是對50、60年代盛行的異彩紛呈的現代主義和后現代主義文藝思潮的一種“反叛”,是“人道主義、道德主義以及伴隨它們而來的現實主義似乎在各處都朝小說精神回歸”的現象,現實主義又重新受到青睞,它的創(chuàng)作主題被拓寬了,創(chuàng)作方法更加豐富多彩了,跟原來的現實主義創(chuàng)作模式迥異了,被稱作新現實主義也是順理成章的事了。但是,新現實主義是近年來才真正崛起的一種新文學現象,對它的哲學思想基礎、它的發(fā)展趨勢和特點,一時還難以做出比較準確的闡釋,有待人們逐步地進行深入探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