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寒冷的冬天是舊金山的夏季(2)

字號:

二非洲紫羅蘭
    臨出發(fā),我想起那首歌“如果你去舊金山,別忘了帶上些花”,于是跑到一家超市,問他們哪一種花開得久。店員拿出一盆小小的非洲紫羅蘭,毛茸茸、沉甸甸的綠葉子烘托著小小的、深紫色的花朵,毫不張揚,卻堅定而溫柔地開放。我一眼就喜歡上了這盆花,立刻把它買了下來。這是我給程明浩的禮物。我要送他一盆不張揚卻可以開很久的花。
    我把那盆非洲紫羅蘭仔細包扎好,放進背包,抱在懷里上了飛機。
    幾個小時以后,我又看見了舊金山。一樣的好天氣,一樣湛藍的海灣,映在我眼中異常親切,親切得有點不可思議?;蛟S,因為他在那里的某個角落,連著整條海岸線都溫暖起來。
    我沒有預先給程明浩打電話,因為我想給他一個驚喜。
    后一天下午,我穿上一雙五厘米的高跟鞋,看著地圖坐輕軌到了程明浩的學校,照他電子郵件簽名欄里的辦公室號碼找到了他的辦公室。
    程明浩不在辦公室。那里的另外一個學生說他下午沒課,已經(jīng)回家了。我在那里給他家打了個電話。
    程明浩很驚訝,“你怎么事先不打個招呼?”他的嗓子有點沙啞。
    我說:“我也是臨時想到,就來看看你。你怎么了?”
    “有點感冒。你在那兒別動,我馬上來。”他干脆地說。
    我被他的那句“你在那兒別動”逗笑了,“好,我不動?!?BR>    我走到程明浩的辦公桌前,突然間,目光被椅子背上一件薄薄的米色毛衣勾住,那上面織著元寶針,手工很細。
    我見過這件毛衣。去年來美國之前,在張其馨的箱子里,是她的得意之作。那時候,她打算把它送給田振峰。
    這件毛衣,是張其馨織的,我肯定,因為我曾經(jīng)仔細地看過針腳。可是,它怎么會在這里出現(xiàn)?我的心被這個問號抽緊,人像被粘在椅子旁邊,一步也挪動不了。
    過了好一會,我用比較平靜的口氣問另外那個學生,“你知道程明浩的女朋友什么時候探親回來嗎?”
    問出那個問題的時候,我真的滿心期望他會用詫異的口氣回答“程明浩沒有女朋友啊”,可是,他的答案偏偏是“八月中旬吧”,口氣淡然得毋庸置疑。張其馨的確回國去探親了,八月中旬回來。
    我覺得自己的心像被從云霄飛車上一路甩下來那樣眩暈得痛快淋漓。是真的??墒菫槭裁词钦娴哪兀吭趺纯赡苁钦娴哪??曾經(jīng)多少次想過“他愛不愛我”,卻怎么從沒想到他會愛上別人呢?因為我不會愛上別人,就以為他也一樣。
    剎那之間,我所有的思維活動都終止了,惟一剩下的念頭是“趕快走”。我沒有本事站在那件毛衣的旁邊心平氣和地同他打招呼。
    我像逃命一樣離開了那間辦公室,漫無目的地往前走。
    過了幾個街區(qū),我的心開始發(fā)痛。感覺像大冷天被浸到冰水里,初一段時間全身麻木,過一會,每個細胞都開始發(fā)脹發(fā)痛,不可收拾。我看看手表,還有整整一個下午的時間。我決定找點事情做把它打發(fā)掉,我不能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心痛死。
    我心不在焉地繼續(xù)往前走,一路尋找公車站牌,看有沒有哪一班正好可以去金門大橋方向,直到碰上一個比我更加心不在焉的司機,他一聽我說出“金門”二字就熱情地叫我上車,但二十分鐘后,我發(fā)現(xiàn)自己站在金門公園外面某個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地方。
    原來,金門大橋并不在金門公園,非但不在,而且離得很遠。既然兩者根本不搭界,為什么要起一樣的名字呢?
    那天下午天氣不好,雖然是七月份,卻沒有太陽,一陣陣的風從海上吹過來,感覺倒像深秋。我瞪著偏僻的街景,覺得這個城市很可惡。
    我只好繼續(xù)往前走,想找個地方買點吃的。中午只吃了一個薄薄的三明治,肚子很快又餓了;而且,我在傷心的時候,總是特別想吃東西。
    我找到一家便利店,可里面找來找去都是些垃圾食品,惟一還能勾起點食欲的只有冰淇淋。
    于是,我買了一大盒巧克力冰淇淋,向店主要了把勺子,就在那里大口地吃起來。冰淇淋滑進嘴里,冰涼而甜蜜,有點像被辜負了的愛情。
    吃完冰淇淋,我回到?jīng)鲲L颼颼的馬路上。不知走過多少個街區(qū),我覺得自己全身都在痛:顯然,穿五厘米高跟鞋在一個平均三分鐘爬一個坡的城市走路是很愚蠢的選擇,我的腳被鞋子擠得發(fā)痛,我的頭在痛,剛吃下去的冰淇淋也讓我的胃隱隱作痛。
    到了一個紅燈,我在街沿上坐下來,脫下鞋揉兩只發(fā)腫的腳,一面打開包想拿點紙巾墊在鞋子里,突然,我看見那盆小小的、精心包扎過的非洲紫羅蘭。那些小小的花還是溫柔而堅定地開放著,它們看上去一點也不泄氣。
    我盯著那盆花看了一會兒,奔到近的一個電話亭去給程明浩打電話。那個瞬間,我下定決心,一定要見程明浩一面,就算他對我沒有感覺,就算我從此徹底死心,就算這是這輩子我們見的后一面,我既然飛了一千零四十點三四英里而來,總要見他一面才對得起自己。
    程明浩還在辦公室里,“你在哪里?”他聽上去很焦急。
    我把我所在的路口相交的兩條街名告訴他,“不好意思,本來看你生病,不想再麻煩你??墒乾F(xiàn)在迷路了……”
    “我馬上來,”他正要掛上電話,又補上一句,“這,站在那兒千萬別動了?!?BR>    我照他說的,站在街角一動也不動,把從前的點點滴滴從記憶的角落里挖出來,腦子里翻過來倒過去一個問題:怎么會是張其馨?她居然還把以前織給田振峰的毛衣送給程明浩!換成我,就不會這樣做。我絕對不會把另一段感情的紀念品去送給一個我愛的男人。
    我愛的男人,我會給他好的、惟一的感情。
    程明浩開車來了。那是一輛半舊的道奇車,擋風玻璃上還有一條長長的縫。他微笑著跟我打招呼。我把身子站直,朝他招招手。無論如何,我希望在他面前顯得精神一點。
    我們聊了幾句,我吸口氣,問他,“你怎么不跟張其馨一起回國探親?”一邊轉(zhuǎn)過頭去朝他微笑。
    他看著我,好一會兒沒有說話。我接著朝他微笑。天上都是烏云,我心里也滿是烏云,卻努力地把陽光鋪排在臉上。我希望他知道:你不愛我,其實,我也不愛你,所以,不要緊。我不要他可憐我。
    他淡淡地說:“我假期有課。”
    然后,我們都沉默了。
    我隨手翻開擋板下面的小抽屜,里面掉出幾包東西,仔細一看,是一種帶了芥末味的炒青豆。
    “嘗嘗看吧,很好吃的。”
    “張其馨很喜歡吃吧?”
    他點點頭。
    我搖搖頭——她已經(jīng)搶了我喜歡的男人,我去搶她喜歡的零食,有什么意思?
    過去的一年里,我很多次琢磨程明浩究竟是個怎樣的人,而短短十五分鐘已經(jīng)回答了我所有的問題,他不過是一個普通的男人。
    一個普通的男人,會愛上一個女人,然后在車里擺上她喜歡的零食,很簡單。
    過去一年里所有的期待和揣測,統(tǒng)統(tǒng)是一場自作多情。多么讓人沮喪的結論。
    我以為他送我一道彩虹,而對他而言,那不過是一瓶美麗的海鹽。他沒有做錯什么,要說錯,他惟一的錯是不愛我。然而,到了愛情的版圖上,還有什么對錯可言?
    程明浩帶我去看金門大橋。下車前,他從后座上拿過一樣東西遞給我,“辦公室里也就找到這件衣服,穿上吧,橋上風很大?!?BR>    是那件米色的毛衣。張其馨一針一針織起來,被程明浩的體溫暖過,現(xiàn)在,躺在我的手里。
    我不想穿,可是,打開車門,冷風撲面而來,不得不把它穿上。
    金門大橋沒有明信片上看起來那么壯觀,甚至都不是很長,籠罩在舊金山灣上空的霧讓橋墩若隱若現(xiàn)。
    程明浩指給我看海灣對面舊金山圍海造城形成的壯麗景觀,我興味索然,這個時候,什么奇跡都沒有意義。
    很多車子從大橋中間的車行道飛馳而過,震得橋面和紅色的欄桿一陣陣微顫。
    我問程明浩:“這么多車天天開過,會不會哪天把橋震塌掉?”
    程明浩笑著說:“不會。舊金山動不動就地震,它不是還好好的嗎?”
    其實,那時候,我想的是,假如此刻大橋突然倒塌,那我就會和他死在一起。
    然而,金門大橋不會倒塌,所以,我不可能是那個和他死在一起的女人。
    從橋上下來,他說:“帶你去個地方?!?BR>    我知道他會帶我去哪里,但我已經(jīng)不在乎了。半個小時后,我們站在漁人碼頭那個賣海鹽的攤位前。沒有太陽,攤主還撐著那把巨大的陽傘,熱情地招呼我們用攤子上的小瓶子自己裝各種顏色的海鹽——大號一瓶五塊錢,中號一瓶三塊錢,小號一瓶兩塊錢。海鹽其實是很便宜的。
    我裝了一大瓶五顏六色的海鹽,正準備掏錢,程明浩已經(jīng)遞過去五塊錢,“我說過你要是來了舊金山,愿意要多少都行。忘了嗎?”他突然那么真誠、那么柔和地看著我。
    我默默地點點頭,一陣心酸:無論他現(xiàn)在為我做什么,對我有多周到,他都不屬于我,我不過是借了人家的男朋友來做一個短短的夢。
    回酒店的路上,程明浩隨手打開車里的錄音機,傳來一個再熟悉也沒有的聲音——張信哲的《愛如潮水》。
    不問你為何流眼淚
    不在乎你心里還有誰
    且讓我給你安慰
    不論結局是喜是悲
    ……
    誰說的?
    誰會不在乎自己愛的人心里有別人?真的愛了,誰又能不在乎結局是喜是悲?
    車子往前開,程明浩突然問:“杜政平近好嗎?”
    “他——挺好。”我并不太想提起杜政平??墒?,程明浩卻好像對他印象不錯,“我們上大學時住一層樓,他人緣好了……”從這一句話我開始走神,反正他列舉出杜政平的很多好處,后轉(zhuǎn)過頭來,輕輕地說:“小杜這樣的人,不大容易找?!?BR>    我覺得又生氣又難過:杜政平這樣的人再難找,關我什么事?為什么所有的人都覺得他好,連程明浩也覺得他好?
    我閉上嘴,不再說話。
    臨下車時,我突然想起包里那盆花,把它拿出來遞給程明浩,“這是非洲紫羅蘭,可以開很長時間。盆里有張塑料簽,上面寫著怎么養(yǎng)護?!?BR>    “送給我的?”
    “不,不是送給你,只是,有一首歌里唱‘假如你去舊金山,別忘了帶些花’,我就隨便買了一盆。不難養(yǎng)的?!?BR>    我急急忙忙地和他說了再見,便轉(zhuǎn)身走了。我的后背微微發(fā)熱,我知道那是由于他的目光。但我沒有回頭,不是不想,是不敢,因為我的淚水已經(jīng)充滿了眼眶。
    從幼兒園開始,我就不愿當著男生流淚。
    回程的飛機上,湯姆·漢克斯一頭鉆進科技文獻,我全神貫注地研究自己臉上的一顆青春痘。我可以肯定,這顆痘痘是這幾天在舊金山長出來的。也許,對程明浩的感情不過也就是一顆長了一年的青春痘,總有一天會消失得無影無蹤。
    杜政平去機場接我回家。他剛?cè)メ灹藥讞l魚,叫我坐一會兒,他去還釣竿。
    我發(fā)了一會兒呆,拿過幾張報紙鋪在地上打算把魚清理一下。
    我挑了一條看上去快斷氣的魚開始刮鱗,不想它回光返照,用盡力氣彈得老高,“啪”地用尾巴甩了我一個耳光。
    實在太可惡了,我捂著臉目瞪口呆。突然間,大滴大滴的眼淚奪眶而出。我大概是很沒用,我喜歡的男人不喜歡我,跑到舊金山也找不到金門大橋,現(xiàn)在,連一條奄奄一息的魚也來欺負我。
    我跟那條魚不知僵持了多久,等杜政平開門進來,正好看見我跪在鯉魚旁邊劈里啪啦掉眼淚。他幾步跑過來,焦急地問“怎么了,怎么了”,一面拉過我的手檢查是不是受了傷。
    我茫然地看著他,眼前突然閃過程明浩真誠而柔和的眼神,以及他說的那一句“小杜這樣的人,不大好找”,突然覺得很累,程明浩并沒有說錯,杜政平是個好人;這樣一個好人,一直就在我身邊;可是,可是,我為什么那么委屈?我為什么還要流淚?
    內(nèi)心深處噴涌而出的疲憊和凄涼讓我再也忍不住,在又一陣眼淚的風暴里,我被杜政平抱到了懷里。他在我耳邊一遍一遍地說“不哭”、“不哭”。
    當時的情形頗為荒唐,據(jù)鄭瀅后來的描述是“活見了鬼,杜政平一手舉著把明晃晃的菜刀,一手抱著你,簡直像是要行兇”。
    那種荒唐的情形持續(xù)了大約三秒鐘,隨著鄭瀅推門進來“啊”的一聲叫起來而終結。
    我們一起吃晚飯,杜政平一直盯著我看,我拼命回避他的眼光,越來越心煩意亂。
    吃完了飯,看了好幾集肥皂劇,杜政平還是賴著不走。我終于忍不住,繃著臉把他趕走。
    他灰溜溜地下樓去。過了一會兒,打電話過來,“你沒事吧?”
    “不要緊?!蔽页聊艘幌?,說:“對不起,剛才對你態(tài)度不好?!?BR>    “沒關系?!彼孟裼惺裁丛捯f,卻又終于沒說,只是道了聲“晚安”。
    那天晚上,我鉆到鄭瀅床上。她轉(zhuǎn)過頭來,懶洋洋地說:“離我遠一點,我熱?!?BR>    “你嫌我熱?”
    “不是我嫌你熱,是我怕熱著小姐你。剛剛當了一晚上七十五支光的燈泡,還沒冷下來。”
    “討厭?!蔽彝屏怂话选?BR>    我們都不說話。
    終于,我問她:“你是不是覺得我今天很奇怪?”
    “我在等你告訴我呢。說吧,程明浩把你怎么了?”
    我沉默了一會兒,終于說:“他已經(jīng)有女朋友了,是張其馨,也就是說,他在和張其馨談戀愛?!?BR>    鄭瀅半分鐘沒有說話,終于忍不住哈哈笑起來,“你和張其馨怎么都拿著破爛當寶貝?”
    “他不是破爛?!?BR>    “不管怎么說,既然已經(jīng)這樣,算了算了,就讓給她好了?!?BR>    “又不是一只蘋果,什么讓不讓的,”我很不高興,“我弄不明白,他為什么會喜歡張其馨?!闭J識這么些年,張其馨惟一讓我心服口服的優(yōu)點是她有一米*,高了我整整六厘米??墒?,用現(xiàn)在一米六五的標準身高衡量,我們都不合格,有什么好稀奇的?
    鄭瀅翻了個身,說:“張其馨比你溫柔。這一點,對于男人來說非常重要的?!?BR>    “你說我不溫柔嗎?我哪里不溫柔?”我很不服氣地搖著她的肩膀。
    “放手,”她轉(zhuǎn)回來,“你溫柔,溫柔到擺出那么一副晚娘面孔給杜政平看?”
    “他又幫你弄到哪門課的考古題了?”我知道杜政平向來把鄭瀅的馬*拍得很到家。
    “杜政平幫我弄來再多考古題,也比不上親自操刀幫你做作業(yè)所花心思的十分之一。人家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可惜了,遇人不淑??!”鄭瀅把那么兩個南轅北轍的成語糅在一起,好像還覺得力度不夠,加上一句,“你這個沒良心的女人?!?BR>    我氣結,轉(zhuǎn)過身去。
    過了一會兒,她推推我,“其實,杜政平真的挺不錯。”
    我不理她。她有點生氣了,“那你說,今天下午撲到他胳肢窩里去干什么?始亂終棄?!?BR>    我簡直不敢相信那四個字從鄭瀅嘴里講出來,又好氣又好笑,“不是我撲的,是他先來抱我的……”
    “反正結果都一樣。那我問你,他來抱你,你心里有沒有那么一點特殊的感覺呢?”
    我答不出來。那一剎那,我突然明白,下午的擁抱并非出于愛情,所以我才會后悔,才會對杜政平惡聲惡氣。我知道他對我好,而我卻沒有辦法去回報,所以只能趕他走。
    我沉默了。鄭瀅沒有說錯,我是個沒良心的女人。杜政平真倒霉。
    “我要跟他講清楚,我和他是不可能的?!蔽彝聪聸Q心。
    “哼,想得美。男女之間有些事情,一旦開始,就扳不回來了?!编崬]不失時機地張開烏鴉嘴。
    無論如何,我一定要把這件事情扳回來,否則,叫我以后怎么面對他呢?
    第二天,在圖書館門口碰到杜政平,他猶豫了一下,想來拉我的手。我閃到一邊,把兩只手都牢牢地插進牛仔褲口袋里。
    我們無言地一起上樓。我搶先幾級,然后猛然轉(zhuǎn)過身,這樣,我可以居高臨下地看著他。
    不知是不是因為向來對自己個子比較矮這個事實很敏感,每當我需要說一些自己心里沒底或者理虧的話,總是有意無意喜歡站得比對方高一點——起碼和對方一樣高。
    此刻,在高他兩級的臺階上,我說:“我有話跟你講。”
    我把事先想好的話一股腦兒背出來,大致無非是昨天發(fā)生的那一場是個誤會,希望他不要放在心上云云??墒牵f到一半,不知怎么,我結巴了,原先設計的臺詞也忘了個一干二凈,開始胡說八道。
    杜政平的臉色嚴肅起來,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我,盯了好一會,抿抿嘴唇,看看我,把書包往肩上一搭,轉(zhuǎn)身就走了。
    我著急了——我講了這么多,他卻一句話也沒有,這算什么態(tài)度?
    以后一段時間,我和杜政平見了面誰也不理誰。剛開始的幾天還好,后來就感到一種說不出來的別扭。
    直到某一個星期四的晚上,我在系里機房上一門實驗課,九點半下課。通常,杜政平會很“湊巧”地在系里有什么事情要留到那么晚,然后帶我回家。我們鬧翻后,他就再也不“順路”了。
    可是,那天晚上我真的有點懷念那些“湊巧”,因為從九點鐘就開始下雨,一直到下課都還一點沒有減小的趨勢。
    我坐在電腦前,時不時看一眼窗外,心里盤算著就這樣跑回去會淋到什么程度。
    突然,我發(fā)現(xiàn)有人站在我身后,轉(zhuǎn)過頭一看,是杜政平。
    他兩手插在褲兜里握成拳頭,朝我咧開嘴笑笑,眼睛卻盯著日光燈,“我正好路過,順便問問你要不要搭車。”又立刻補上一句聲明,“不要算了,反正我是順路?!?BR>    回想起來,我應該就是從那一刻開始有點喜歡杜政平的吧?因為,那個時候的他的確很可愛。
    那天搭他的車回家,他問我:“你真的只當我是普通朋友?”
    我說:“嗯。”
    他點點頭,“知道了?!边^了一會兒,突然又說:“我等你?!?BR>    “你不要等。”
    “你要不要是你的事,我等不等是我的事?!?BR>    我轉(zhuǎn)過頭去看他,他也正看著我。他,在等我;我,我又在等什么呢?
    八月中旬,我收到張其馨發(fā)來的一封電子郵件。里面談了一些回國探親的經(jīng)歷,后一行是:“還有,一直想告訴你,我和程明浩在談戀愛?!?BR>    豈有此理!我敢擔保她是從程明浩那里知道我去過舊金山,才覺得非告訴我不可了。居然還跟我用“一直想告訴你”!
    我想都沒想就立刻給她撥電話,“你舍得告訴我了?”
    她沉默了一會,說:“我本來想早點告訴你的?!?BR>    “那你為什么不早點告訴我?”
    又是半天的沉默,她終于說:“對不起?!?BR>    那句“對不起”把我的眼淚逼了出來。
    那一剎那,我的腦子里只剩下一個問題:張其馨倒是并不回避自己“奪人所愛”,可是,她究竟“愛”不“愛”?
    “你告訴我,為什么要把以前織給田振峰的毛衣送給程明浩?”
    她沒有回答。我又問了一遍。
    她還是沒有回答,我的眼淚已經(jīng)把話筒打濕。我又問她第三遍,說出的每一個字像針一樣扎著我的心。我相信,在電話那頭,她也不會好受。
    張其馨還是沒有回答,她掛上了電話??墒牵敕昼姾?,她又打過來,只說了一句話:“關璐,還是對不起?!?BR>    我抱著話筒流眼淚,心里是說不出的疲倦。明明早已鑄成的事實,我為什么還要不甘心?還要去自討沒趣?我試圖要傷害張其馨,結果只是更嚴重地傷害了自己;她有程明浩對她好,我沒有。
    應該放手了。
    一九九八年平安夜,我和杜政平參加完一個聚會回來,一人一罐啤酒坐在公寓樓門前的臺階上看星星。遠處樹上彩色燈泡扎成的大蝴蝶結在森然清冷的夜色里燦爛奪目。那時候,鄭瀅早已去了加州,杜政平成了我在學校里親近的人。
    “這里的星星特別亮?!蔽艺f。
    “大概是地勢高,空氣污染比較少的關系吧?!?BR>    “它們看上去那么近,其實卻老遠老遠,”我有點感傷,“我們來唱歌吧?!?BR>    我起了個頭,我們一起唱《且行且珍惜》:
    ……
    迎著風向前行我們已經(jīng)一起走到這里
    偶爾想起過去點點滴滴如春風化作雨潤濕眼底
    憎相會愛別離人生怎可能盡如人意
    緣字終難猜透才進心里卻已然離去
    ……
    杜政平的聲音很好聽,我們合唱得天衣無縫。
    一首歌唱完,他把手放在我的手上,我想把手抽出來,他壓得很緊。
    “關璐,我還是喜歡你,”他一本正經(jīng)地盯著我,“怎么辦?”
    那一刻,我被他感動了。我把頭輕輕靠在他肩膀上:我好像也沒有什么理由不喜歡他啊。他轉(zhuǎn)過頭來吻我。
    一九九八年十二月二十四日晚上十一點和十二點之間的某個時刻,我和杜政平開始談戀愛。我想,他是個好人,我要努力地去愛他。
    后來,我才明白,真愛一個人是不需要“努力”的。在付出愛情的那一刻,便已是“覆水難收”。
    二十世紀的后一年開始得相當愉快,計算機系給了我獎學金,開學沒幾天,又收到鄭瀅從舊金山寄來的禮物——一瓶香奈兒五號香水,那是我擁有的第一瓶香水。很久以前,我跟她說過有了錢要去買一瓶香奈爾五號,沒想到她一直記得。
    我立刻打電話去問她是撿了錢包還是傍了大款。
    她格格笑著告訴我她聯(lián)系到一家軟件公司去實習,做軟件測試,一小時二十美元,每周二十小時,算下來一個月扣稅還能有接近一千四百塊錢。
    “我覺得自己好有錢,”鄭瀅會豪爽地去花還沒掙到手的錢,“對了,我們公司今年業(yè)務多,需要很多實習生。昨天我去報到,人家還問我有沒有同學可以推薦,就做一個暑假也行。要不要幫你推薦?”
    “我到時候可能要修課。”
    “機會很不錯啊。”她極力建議。
    我猶豫了一下,說:“我不想去舊金山。”
    “哇,出息不小,”鄭瀅叫起來,“人家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你夠徹底,連井也一起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