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鄰女感知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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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胡同兒”學(xué)出普通話
     那是一九八四年的事,我從東京去北京留學(xué)。去北京之前,我已經(jīng)在日本學(xué)過三年的中文。不過,真正的溝通能力還幾乎等于零。剛到北京時,我會問路,做簡單的自我介紹,如此而已。
     外國人學(xué)中文,北京的環(huán)境應(yīng)該算是理想,畢竟現(xiàn)代漢語是以北京話為基礎(chǔ)的。話是這么說,在北京話和普通話之間也有一段距離。很多北京人搞不清楚什么是北京話,什么是普通話。他們有首都人的驕傲,往往相信,惟有地道北京話才是純正的中國話,我一位老師就是一個好例子。
     她年紀(jì)很輕,當(dāng)時剛剛畢業(yè)于北京大學(xué)中文系。把直發(fā)梳成兩條辮子,穿著寬松的深藍(lán)色棉褲,她有一副“革命女性”模樣。在課堂上,我連都沒看過她的笑容。
     年輕女孩子一本正經(jīng)的樣子,有時候反而造成幽默的效果。有,她教我們唱一首中文歌,是《大海啊故鄉(xiāng)》。那是想家、想媽媽的歌,一班日本學(xué)生唱著開始哭出來。我們離鄉(xiāng)背井到中國念書,自然是很想家的。然而,那位女老師一點不解人情,一本正經(jīng)地問:“怎么了,你們都感冒了?”使我們只好苦笑。
     北京女人說話非常好聽,我的老師也不例外。女高音加上北京特有的卷舌音,產(chǎn)生令人陶醉的效果。不過,那種口音,學(xué)起來實在不容易。
     記得有一天她要教授如何發(fā)兒音。她采用的教學(xué)方法簡單到可怕的地步,是讓我們無數(shù)次重復(fù)地說同一個詞兒的,那就是“胡同兒”。
     “胡同兒?!崩蠋熡终f。
     “胡同?!蔽覀冇质?。
     整個上午,就那樣痛苦地過去了。作為土生土長的北京人,剛開始教學(xué)不久的年輕老師,她恐怕無法明白,對我們來說,卷舌音是多么的難。
     我在大陸總共待了兩年,學(xué)會中文,主要靠的是看書和在旅途上跟各地中國人的交談。可是,現(xiàn)在很多人,說我有北京腔,我還是得感謝那位頑固的女老師。從那天起,我一有空就在嘴里試說“胡同兒”,不知不覺地學(xué)會了卷舌音?!昂瑑骸币辉~,其實是源自蒙古語的北京方言,跟其他地方人講話時用不上。但是,一旦會說了“胡同兒”,什么“餃子兒”、“小孩兒”相對而言容易得很。
    神州暢游
     我在中國大陸念書,拿著獎學(xué)金,免費住在留學(xué)生宿舍,每逢假期就到處去旅行,真是多么好的日子。從沿海各地開始,到東北、內(nèi)蒙、新疆、青海、西藏、云南、長江三峽、海南島……不知道那兩年里,我總共跑了幾千公里。
     年輕時候,有的是體力和好奇心,再苦的旅程都覺得挺好玩。結(jié)果一去往往就是幾個星期,來不及回學(xué)校上課,難怪校方對我很有意見。不過,至少對當(dāng)時的我來說,在旅途上能學(xué)到的東西比課堂上還要多。也就是說,我雖然曠課,并沒有逃學(xué)。
     一九八五年的夏天,我走的路長。首先參加學(xué)校為留學(xué)生組織的旅游團,從北京去敦煌、烏魯木齊、吐魯番。之后,我自己繼續(xù)走絲綢之路,從吐魯番坐三天兩夜的巴士越過闊大的塔克拉瑪干沙漠往喀什。接著又回到蘭州,再往西到青海格爾木,坐兩天的巴士去西藏拉薩,搭飛機經(jīng)過成都。后到了上海,迎接從東京飛來旅游的父母、姥姥、弟妹,跟他們一起在蘇州、杭州玩了幾天。
     在那么長的旅途上,我認(rèn)識了很多人,也吃到了各種各樣的東西。新疆的拉面很有嚼頭,中東式面包很香。蘭州的牛肉面當(dāng)時在北京還吃不到,成都的擔(dān)擔(dān)面也令人難忘。到了上海當(dāng)然有小籠包。好像我是真愛吃面的。
     不過,給我留下的印象深刻的是,在塔克拉瑪干沙漠上吃的哈密瓜。我小時候在東京,蜜瓜特別貴。除非有人生病住院以外,身體健康的孩子平時根本沒有福氣吃蜜瓜。在絲綢之路,蜜瓜非常豐富,而且是既香又甜的哈密瓜。十年前,一個哈密瓜才五毛錢人民幣,于是我干脆不吃別的東西了。在沙漠上旅行的幾天,每次巴士停在綠洲,我就買一兩個哈密瓜拼命吃。
     另一種難忘的味道是海南島的芒果。芒果也是我小時候只聽過而沒吃過的東西。所以,第到了位于熱帶的海南島,我一定要嘗一嘗。
     那是一九八五年的十二月。我從廣州先來香港過圣誕節(jié),然后坐船到??谌チ?。當(dāng)時海南島還屬于廣東省,剛開始對外開放,完全沒有旅游飯店之類。
     我的海南之行,目的除了吃芒果之外,便是在全中國南的鹿回頭海灘度假。有些外國人把那里叫做“中國的地中海俱樂部”。
     我是在沙灘上喝著中國制造的白蘭地迎接一九八六年元旦的。完全沒有燈光,卻有滿天的星星。耳朵聽到的只是波浪的聲音。我這輩子,還沒有比那更浪漫的過年。
     不過,在海南島,我沒吃到芒果。我在沙灘上認(rèn)識了一群當(dāng)?shù)匦『?,其中一個十歲左右的男孩對我這個外國大姐很感興趣,天天都跟著我。當(dāng)他知道我對芒果的向往時,很難過似地告訴我:“現(xiàn)在沒有芒果。等到五月份,才到處都是芒果呢?!?BR>     第二年的五月,我在廣州中山大學(xué),有一天一個陌生人敲了我房間的門。他來自海南島鹿回頭,帶著個大木箱。我一打開,果然發(fā)現(xiàn)了好幾十個芒果,是那個男孩為我摘的。
     海南芒果有大的也有小的。我天生小氣,把小的送給同學(xué)們,把大的留下來自己吃??墒牵液髞淼弥?,小芒果才很甜。小氣鬼是始終吃虧的。盡管如此,我邊想那個沙灘上的男孩邊吃海南芒果,還是天下甜蜜的。
    中文歌曲與我
     我一九八一年四月上東京早稻田大學(xué)政治學(xué)系,開始學(xué)中文了,那是我的第二外語。
     在課堂上學(xué)的第一首中文歌曲,我還記得很清楚,是這樣唱的:“北風(fēng)那個吹,雪花那個飄……”
     我對中文越學(xué)越感興趣。于是半年之后決定,除了在大學(xué)每周兩堂的課以外,還要上日中學(xué)院的夜校。在那里聽到的第一首中文歌曲,則是《游擊隊之歌》。后來又學(xué)了《草原上升起不落的紅太陽》。到了第二年,我們開始學(xué)歌頌“四個現(xiàn)代化”的《甜蜜的事業(yè)》,還有《我的祖國》,另外也唱了《草原情歌》、《康定情歌》等民歌。
     后來去北京留學(xué),當(dāng)時的流行歌曲有侯德健的《龍的傳人》。剛在北京時還沒有當(dāng)?shù)嘏笥眩涛夷鞘赘璧氖菑某r來的留學(xué)生。我們在他房間里的金日成肖像下面一起唱“黑眼睛黑頭發(fā)黃皮膚……”。
     在留學(xué)期間,我每次放假都去外地旅游。在南方沿海城市,當(dāng)時已經(jīng)有好多港臺歌曲磁帶賣。我買了兩盒鄧麗君的帶子回北京,在宿舍里放,像《月亮代表我的心》《再見我的愛人》《你怎么說》《小城故事》《何日君再來》等,我至今還挺喜歡唱。
     當(dāng)時,對我挑戰(zhàn)大的是蘇芮的《酒干倘賣無》,因為嘴巴要動得很快。我也買了她一盒磁帶,練習(xí)唱《是否》《請跟我來》《一樣的月光》等等。
     中國朋友們經(jīng)常要我唱日文歌曲,如《四季歌》《北國之春》,還有那年在中國大陸很流行的日本電視劇《血疑》(山口百惠主演)的主題歌。
     第二年我轉(zhuǎn)學(xué)到廣州中山大學(xué)去了。有一個加拿大同學(xué)非常喜歡臺灣的校園歌曲,那一年我常常跟他合唱《橄欖樹》。
     之后離開中國,經(jīng)過日本,去了加拿大。我又學(xué)到了一系列愛國歌曲:《我的中國心》《中華民族頌》《血染的風(fēng)采》。
     來了香港以后,有跟幾個日本朋友去卡拉OK,這些人都是要么學(xué)普通話,要么學(xué)廣東話的。很有趣,通過每個人選擇的歌曲,我們能知道他們的背景。
     每一首流行歌曲都有它的時代背景。忽然聽到前幾年的歌便想起當(dāng)時的情況,是去卡拉OK的樂趣之一。有我聽到《明天會更好》,我馬上想起一九八五年的圣誕節(jié)。我在廣州中山大學(xué)的宿舍里,晚上打開收音機要聽香港的廣播,那一段時間,每個晚上都能聽到《明天會更好》。只是這回看卡拉OK字幕才知道,歌詞是“慢慢張開你的眼睛”,而不是“媽媽張開你的眼睛”,我十年前曾每個晚上都覺得很奇怪:“媽媽”怎么能張開“你”的眼睛?
    在香港當(dāng)“美食導(dǎo)游”
     搬到灣仔新房子,忽而發(fā)現(xiàn),街上到處都是車仔面館。為什么叫“車仔面”?恐怕是過去推小車的攤販在路邊賣的緣故吧。油面、粗面、細(xì)面、米粉,由你任選。再加牛腩、豬腸、豬紅、魚丸、牛丸、墨魚丸、蘿卜,味道滿不錯。
     味道滿不錯,但絕不是高級的東西。我覺得很有趣。如今香港人都很有錢,為什么偏偏流行車仔面館?
     “既可選面,又可選菜肉,不亦樂乎?”從日本來的朋友說。
     除了選擇的樂趣,吃車仔面也有一種“懷舊”的感覺。故意吃廉價的低級食品會刺激人的懷舊情緒,好比是穿上高級爬山裝,去梁山遠(yuǎn)足。能賞到的不僅是眼下的風(fēng)情,而且是時間旅游的趣味。
     搬來灣仔以后,我?guī)缀跆焯斐攒囎忻?。有朋自東瀛來,我?guī)サ牡谝粋€地方亦是車仔面館。
     不過,又過兩天,朋友的父母也來香港旅游了。他們以前來過香港,更不用說吃遍了神戶中華街,對一般的中國菜早已司空見慣。該帶他們?nèi)ツ睦锍燥垼?BR>     “我們吃潮州菜,好不好?”朋友想了一會兒,開口說。這確實是好主意。日本有的是廣東、上海、四川、北京餐館,但好像還沒有潮州館子。而且,潮州菜不油膩,用的海鮮也多,其實有點像日本菜。
     昨天晚上,我?guī)毡九笥押退改溉チ算~鑼灣一家潮州餐館,按照食家的指示,叫了鵝片、魚、石榴雞、菜脯蛋。人家特地來香港一飽口福,當(dāng)然少不了紅燒魚翅和官燕之類。
     他們一吃鵝片就喜歡得要命。后來上桌的每道菜都令他們滿意。當(dāng)后吃甜品紫米西米露的時候,先生說“日本也該開潮州餐廳”,夫人說“能吃到這么好的東西,長壽真是福氣”。
     包括半打啤酒和一瓶紹興酒,一晚的開支三千多塊港幣。不過,已經(jīng)退休的老夫妻,要珍惜的看來不是金錢,而是時間。既然來了香港,他們要住望海的港島香格里拉酒店,也要吃好的。
     反正,對我來講,重要的是成功地完成了做導(dǎo)游的任務(wù)。父母高興,朋友也高興了,我自然也很高興了。剩下來的兩天,他們要重訪山頂、淺水灣、赤柱,晚上去文化中心聽香港交響樂團的演奏會。走之前的后一頓晚餐已訂于文華酒店頂樓的中餐廳。這恐怕是香港旅游的一種王道吧。
     摘自《櫻花寓言》[日]新井一二三著 江西教育出版社 2007年7月版 22.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