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克的郵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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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美國的一些小鎮(zhèn),有時候火車站就是一間小屋,一排長椅,外帶兩根鐵軌;而郵局就可以是一個不大的柜臺后面的一個人而已。比如說我們這里。
    通常去郵局,我們都會說是去見馬克,很讓一些上世紀四五十年代生的中國人聯(lián)想起那個“去見馬克思”的委婉語來。
    馬克是一個高且壯的老頭,并不胖,留著修剪整齊的花白絡腮胡子,而且笑口常開,愛逗樂子,常常妙語如珠。馬克其實并不是郵局的員工,那里另有一個叫丹尼爾的瘦瘦的年輕人。可丹尼爾很沉默,且常常不見人影。人們偶然問起他時,馬克總是一副以手加額,呼天叫地的樣子,“噢!丹!丹!你是說那個總在度假狀態(tài)的丹嗎?”并做勢要暈倒郵件筐中,可謂唱做俱佳。
    我和馬克之間曾有嚴重的溝通障礙。這倒并不是我的英文的緣故,而是他的中文實在夠差??伤虉?zhí)地要用中文,而且要極盡禮貌地,以近乎日本人式的恭敬,執(zhí)行一切和我有關的公務。這讓我既受寵若驚,又尷尬無措,還稀里糊涂,仿佛一個受到我們國內(nèi)小縣城領導全套英文接待的外賓。
    不過我并不嫌他啰嗦,因為每次他都會先用英語打招呼,然后把我著實夸獎一番。在馬克的言辭里,我又漂亮,又可愛,又甜,令他十分羨慕我的男朋友。這些都是我有幸聽得懂的,飄飄然之后,才是他令人頭大的專業(yè)級外賓服務。
    后來我明白了,原來這老頭就是愛拿我尋開心,才大搗漿糊。我后面偶爾有人排隊,也都心情愉快,因為他們習慣了馬克的風格,而馬克同樣也會把他們打理得熨熨貼貼。
    插科打諢和投寄信件在馬克的郵局是不可分割的。所有這些,馬克都是自得其樂,且本著獨樂樂不如眾樂樂的原則,把大家都哄得樂樂呵呵。每個來郵局的人也都以主人翁的精神和老馬克同臺演出,娛己娛人。故而馬克的郵局有快樂,有笑聲,幾十年如一日。
    在這個美國小鎮(zhèn),幾乎每一個人都認得馬克,而馬克也知道哪家在修葺陽臺,哪家親戚來了,哪家的孩子要在六月份參加畢業(yè)舞會。偶爾有不配合的哭鼻子孩子,老馬克也有妙招。要么給一粒棒棒糖,要么給個小貼畫粘在衣服上,再給一通結實的夸獎,效果立竿見影。
    各色的小貼畫,我也有幾個,倒并不是我也曾在郵局里嚎啕,而是我經(jīng)常去那里給國內(nèi)的父母寄東西。老馬克為著獎勵我的孝心,每次總要親手給我肩膀上貼上一個。有一次我去寄畢業(yè)戴帽子照,竟然一下子得了兩個。馬克高興起來,總是叫我做“蜜糖球兒”。
    被美國人叫作蜜糖(honey)是常事,成“球”的話就很讓人狐疑了,以至于每次我都有考慮到是否要節(jié)食。
    有一次,有點尷尬的蜜糖球從郵局出來,沖后面跟著出來的一個老太做個鬼臉。老太呵呵笑說,瞧他多喜歡你呀,他自己沒有孩子,所以特別喜歡小孩和年輕人呢。是這樣嗎?我想那么球就球吧。
    今年的上半年,父母親來我這里探親,要住好一陣子,我也就不常跑郵局了。有一天,我偶爾在小鎮(zhèn)的咖啡店附近,碰到出來遛彎兒的馬克。
    馬克竟然是有幾分跛的,走路費力且慢。然而他看見我,就興高采烈地張開雙臂,高喊一聲:“蜜糖球!這些日子你哪去了?沒見你來郵局嘛,忘了你的老馬克了嗎?”
    我趕忙申明情況,馬克立刻笑逐顏開,要我一定要帶父母去郵局一見?!澳阃藛幔课业闹形氖呛芎玫?。嗯?”“那是當然啦!”我連連表示肯定,他就頗為得意起來。
    “哦,對了,我不會在這兒很久了,要退休啦?!薄罢娴膯??好像還早些吧?”我大為驚訝,在美國,退休沒有年齡規(guī)定,有很多比馬克年紀更大的人還在工作呢。而在我的印象中,郵局就是馬克的,馬克就是郵局的代名詞。馬克退休?這是一個什么概念?
    “噢,我告訴過你不是?要小心那些草地里的鹿虱嘛,不要像我,現(xiàn)在這病讓我不得不退休了。”馬克搖著頭,裝做憂郁的樣子看我,好像在嚇唬一個小孩子??墒俏抑肋@在美國東北地區(qū)很嚴重的萊姆病是可怕的,他的記憶和活動能力都會慢慢受損,而且醫(yī)療措施不會有明顯的效果。
    “噢,那太糟糕了……”我真沒有想到快樂的馬克一直是在忍受萊姆病的侵蝕。
    然而馬克看著我樂了,“是糟糕啊,可是也沒什么。我要告訴丹好好地對待我的蜜糖球,每個郵件至少要多收她五元錢,哈哈!”我于是頓足捶胸,做無奈狀,“丹好像并不喜歡郵局工作啊。”
    “噢?”老馬克一下嚴肅起來,作出愿聞其詳?shù)臉幼??!八豢偸窃诙燃賳??我都沒怎么見他上班……”“啊,那個,”馬克又樂了,“那是個玩笑。他其實是個努力工作的家伙,因為我的腿不好,他總在里面忙活,搬郵包什么的他都包了。現(xiàn)在我出來買杯咖啡,就是他在那兒盯著呢?!薄翱伤偸菒瀽灢粯返摹蔽胰耘f懷疑丹的可靠性。
    “噢,那是他還年輕,”老馬克攬住我的肩膀,語重心長起來,“我年輕的時候,也有點心事重重的??墒悄阒?,當你老了的時候,你必須得快樂起來!否則算什么呢?別為他擔心,他也會像我一樣的。哈哈!”說著,大力拍我兩下,“一會兒見,蜜糖球!”
    我看他離開。如果不是關節(jié)不好,行動又慢,馬克的背影還是很瀟灑的。他停下來又去逗弄迎面散步而來的人的狗,那大黃狗對他嗅上嗅下,全面審查后,就大搖其尾。馬克和牽狗的人都開心地笑起來。
    在陽光溫和的平安里,我心中恍然感覺這一幕是這樣的似曾相識,它今天是這樣,曾經(jīng)是這樣,將來也是這樣。
    這午后的小鎮(zhèn)有快樂,有笑聲,幾十年如一日,遠處天邊的白云也一樣連綿飄忽。而在云的下面,小街的那一邊,永遠是馬克的郵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