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過丹麥人家的窗臺，不出意外，每家每戶都放置著一組甚至多組各式各樣的燭臺。哪怕是遠道而來的留學(xué)生們，也往往從宜家挑幾個別致大方的擱在案幾上，算是最基本的入鄉(xiāng)隨俗了。
每年七八月間的丹麥，活脫脫是童話王國的模樣。正當(dāng)最怡人的夏日，丹麥全境幾近極晝，天色蔚藍，清透得仿佛隨時能滴出海水來。幾抹微云懶洋洋飄過，海面亦揚起點點白帆。丹麥人傾巢而出，和認識或不認識的人熱烈交談著，恨不得二十四小時都沐浴在陽光之中。
如果你是此時來到丹麥的游客，想必一定會驚訝于這里的明亮，輕松與歡快–明亮的不僅僅是陽光，丹麥人一頭金發(fā)也是功不可沒。不過，當(dāng)九月一到，霍德爾便突然發(fā)怒，撕破偽裝的藍色面具，張牙舞爪地露出灰蒙蒙的面孔。黑云壓城，一張又一張的雨簾密密實實覆蓋全境;晝夜往來之間，秋意深沉，紅葉漸染了枝頭，丹麥人紛紛穿上心愛的黑色或者灰色大衣，放眼望去，大街上烏泱泱深色一片。大風(fēng)起兮，此時每每看見逆風(fēng)前行的丹麥姑娘們，心里總歸升騰起“壯士”的形象來。
也許真是因為丹麥大多數(shù)時候都是風(fēng)雨交加，這給了當(dāng)?shù)厝寺L的時間窩在家里。也恰因如此，丹麥人無論男女老幼，都對家中裝飾格外上心。想盡各種辦法讓“家”更為舒適、充滿人情味。于是乎，燭臺，便成為了丹麥人最為狂熱的藏品之一。
市場上的燭臺材質(zhì)不拘，無論是玻璃，鐵，不銹鋼，黃銅，陶，木，甚至是紙都可以成為它的一部分。丹麥設(shè)計師素來以干凈簡潔的風(fēng)格在國際上享有盛名，他們自然也把心思注滿了這小小燭臺。
玻璃材質(zhì)清爽，放置在家中任何角落都沒有阻隔，反而營造出空間中難得的寧靜與通透，尤其當(dāng)傍晚時分，陽光懶洋洋照進家中，玻璃燭臺下夕陽余暉中，隱隱透出彩虹色的光芒，周遭種種喧囂似是被猛然壓制住。
而鐵藝燭臺里，我最喜歡的是家居店內(nèi)出售的一款，黑色沿條筆挺簡練，看似是幾個單調(diào)的幾何圖形而已，然而寥寥幾筆，卻勾勒出了北歐冬日、大雪后孤寂的樹影;或者是夏日清晨濃霧中的森林。
有一次，大學(xué)好友來丹麥看我，我們一起乘夜火車去挪威旅行。早晨五六點的光景，迷迷糊糊從睡夢中醒來，整個車廂尚在沉睡?；疖嚲瓦@樣慢慢地開呀，開呀，窗外的草坪上懸停著一團神秘的霧氣，一直延伸到遠方。除了車輪的響動，世界近乎靜止，樺樹林被絲綢樣的霧氣纏繞，那些隱約可見的樺樹枝，利爽，冷峻，瘦削，與金屬燭臺的質(zhì)感恰有異曲同工之妙。
此外，木質(zhì)的燭臺也頗受大慶青睞。不僅僅是有木紋就夠了，有的甚至故意模仿小樹樁或是枝杈的形態(tài)，妙趣橫生，擺放在家里，時時刻刻都能感受到大自然的清新典雅。而這親近自然的精神，大約也正是北歐人最樸拙的追求了。
如果說玻璃、鐵藝或是木質(zhì)，皆是完美地詮釋了丹麥設(shè)計的簡練與現(xiàn)代感，那么黃銅的燭臺就不得不說是個另類了，這和丹麥人另一個習(xí)慣息息相關(guān)。
若論平均收入水平，丹麥人早已躋身世界最前列，但各種各樣的二手市場在這里卻非常流行。在哥本哈根，奧胡斯或是奧爾堡這樣的城市里，二手商店遍布大街小巷，時不時地還有露天的二手市場供人們交易。大到沙發(fā)、柜子這樣的大件家具，小到掛畫、衣服、燭臺等各式各樣的裝飾品，真可謂是眼花繚亂，應(yīng)有盡有。這樣的新舊混搭，在丹麥?zhǔn)潜环浅Ｐ蕾p和推崇的。黃銅燭臺，作為“黃金時代”最具代表性而又輕便的裝飾品之一，悄然出現(xiàn)在了人們的家里。
既然是舊物，經(jīng)過了數(shù)年光陰的打磨，黃銅的外表不會過于閃亮，多半有些褪色，幽幽地，靜靜地，呈現(xiàn)出一種古雅而美好的氣質(zhì)來。黃銅燭臺溝槽里有些黑灰色，不平整的表面將光線微微地彎折，光線所代表的時間不再是平鋪直敘，而是夾雜著四季的呼吸和溫度，伴著日升月落，春華秋實，滄海桑田，那樣的暗拙與深厚，往往呈現(xiàn)出一種病態(tài)的昏暗、深沉之美。
夏目漱石先生在書中贊頌羊羹，認為它銜接微光，表層又有玉一般半透明的朦朧。谷崎潤一郎則毫不吝惜地著墨于錫器。大抵領(lǐng)會這樣的溫寧，深奧，與沉靜，皆是東方人與生俱來的天賦。較之那些明亮的物事，我們格外偏愛看似暗沉沉的色調(diào)，只等待在某個片刻的特殊光影或是個人境遇中，猛然能體味它們到與周圍環(huán)境的默契，繼而贊嘆其背后的匠心獨運。是的，有時候，色彩只是為了讓人更加關(guān)注于陰翳。
這樣曲折內(nèi)斂的審美，在燭臺這件事上，萬里之外的丹麥人卻與我們遙遙相和。其實，不管是什么質(zhì)地，當(dāng)四周光線逐漸減弱下來，燭光開始搖曳的一剎那，總歸令人內(nèi)心沉靜，撇開一天里所有的煩擾，不自覺地想到房屋之外的遼闊天際，想到皚皚雪原上方輕盈跳躍的極光，或者是不久前剛收到的那一封遠方的來信。
燭臺在丹麥幾乎是無處不在，任何一家咖啡店，餐廳，哪怕是印度餐廳，都會在桌上點燃一直小小的蠟燭。它的樣式也依各自裝飾風(fēng)格而經(jīng)過了精心搭配。
傳統(tǒng)的立式燭臺，底座之上銜接三個，五個甚至更多的托盤，巧妙的在背景前點染出一道彎彎的線條，房間里的氣氛便不再拘謹，而是多了幾許俏皮，幾許詼諧。玻璃燭臺雖也有立式，很多卻更簡單的選擇就做成杯狀，里面放置的也不是高高的蠟燭。只兩個人喝杯咖啡慢聊的功夫，一只小蠟燭恰好燃盡，于是各自裹上大衣和圍巾，出門騎上自行車，臨走再約定下次聚會的時間。
寫到這，就不得不提到一個丹麥語中極為常見的詞——“Hygge”——盡管無論是中文或者英文，都很難找到與之相對應(yīng)的精確詞匯將其翻譯。“Hygge”的本意是創(chuàng)造出一種溫馨的氛圍，再與一些美好的人們分享某個片刻。因此，與朋友一起喝酒野餐是Hygge，在陽光下與陌生人喝一杯咖啡是Hygge，與妻兒享受難得的晚餐時光也是Hygge。
這種的場合自然不能缺少漂亮的燭臺，這里不僅僅有“燭光晚餐”一說，更有燭光咖啡，燭光下午茶。原有的點點曖昧，也被更為豐富的朋友間的關(guān)懷與家人的掛念所充實。燭臺所代表的，正是那一份存在于日常生活之外的，時常被人在忙碌中所忽略，卻又永遠存在內(nèi)心最深處的情懷。
千百年來，無論是駕船航行在冰藍的茫茫大海，或者跋涉在遼闊的雪原上，當(dāng)?shù)溔溯p輕回頭一看，在遠處的某個小房子里，總有一個燭臺，上面靜靜燃燒著一些微弱的光。沒有浮夸的飾品，沒有刻意的偽裝，這樣的樸素與真實、溫情卻有分寸，是北歐社會長久以來在惡劣的自然環(huán)境下所養(yǎng)成的獨特氣質(zhì)。
于是，濕冷的冬夜，迎著寒風(fēng)走在街道上，潮濕的空氣毫不客氣地附著在每一吋裸露的肌膚上。路人行色匆匆，呼出的熱氣劃出一道道或長或短的白痕，瞬間被大風(fēng)吹去影蹤;此時的你正轉(zhuǎn)過街角，一抬頭，一戶人家窗邊的燭臺上靜靜燃燒著三只簡單的蠟燭。窗戶太高，你看不清楚更多的細節(jié)。然而，那橙紅的，溫暖的，輕輕跳躍的火苗卻牢牢拴住你的視線，讓你不禁渴望窺探一番。
可是最終，你什么也沒有看到，寒風(fēng)將你的思緒逐漸拉回清冷的街道。只是，隔著玻璃，你卻似乎感受到了一絲暖意，讓你想到了身在遠方的父母和朋友，想到下班回家時廚房飄來的飯菜香味和愛人的身影，想到了前一晚悄悄開放的那朵花，還有小狗輕輕舔自己手指的溫柔。
然后，你整了整自己被吹散的圍巾，深吸一口氣，又繼續(xù)迎著冷風(fēng)獨自邁開步伐。
燭光不語。
不可或缺——二：自行車王國
我曾經(jīng)也算半個自行車高手。在南京的大學(xué)校園里，靠著一輛淺粉的小車，和一個好朋友慢慢逛遍了城里多半的民國遺跡。再后來，朋友忙著考研，我則準(zhǔn)備出國的事宜，自行車就那么擱在車棚里，等我某天突然想起來時，才發(fā)現(xiàn)不知何時，車早已被人偷走了。
我又恢復(fù)了步行的生活。以至于當(dāng)來到這個著名的自行車王國，卻也從未嘗試過再騎上哪怕一小段路，反而習(xí)慣了隨時隨地看看周圍的騎車人和自行車輪上的丹麥。
丹麥的自行車種類多樣，有的造型瀟灑，顏色以黑灰為主。骨骼清奇，隱約有魏碑風(fēng)骨。有的色彩鮮艷多變，倒與哥本哈根的色彩頗為合拍?？晌易铉姁鄣氖茄蠹t色的自行車——無論形狀。這洋紅色，便是著名的倫敦公共電話亭，是二三十年代畫報上的一抹紅唇，率性，復(fù)古，美得讓人神魂顛倒卻不自知。
日語中有個詞叫做“渋い”(shibui)，大抵是指一種雅致深沉、不浮夸的華麗感，用來形容這個顏色簡直是再合適不過了。喜歡騎這樣車的人也常常精心搭配著裝，或者是一條合體的連衣裙，或者是一條波點絲巾，總之，橫看豎看都十分養(yǎng)眼。
同學(xué)中有一位愛騎紅色自行車的法國姑娘，呵!真是難得的美人啊——著一身黑色連衣裙，亞麻色的頭發(fā)編成了慵懶的辮子搭在肩膀上，把人們的目光引向那潔白驕傲的脖頸，洋紅色的女士自行車被她踩得飛快，車前頭還裝上了一個藤編的精致的小車筐。只見她把車停在了車棚，鎖好，回頭取下籃子盈盈跨在手臂上，里面有幾本做了標(biāo)記的書，一支新鮮玫瑰，還有一個長面包和一塊小方巾，身姿曼妙，娉娉婷婷而去——這哪里是去上課的樣子!我感嘆著，一邊頻頻回頭看她——她哪里知道自己是多么動人，也大概永遠不會猜到曾有人這樣認真地羨慕著她。
哥本哈根的自行車總是被騎得像是隨時準(zhǔn)備起飛。我還養(yǎng)成了另一大愛好，就是在下班時分看這些“開飛機”的西裝革履的丹麥男人們。
丹麥人在體型上極為搶眼，身形修長，搭配上一頭金發(fā)，不知道迷倒了多少少女的心思。一般來講丹麥人著裝非常隨意，即使是去聽音樂會、看芭蕾舞，也只是隨便穿一件稍微正式點的服裝就可以了。然而如果是在銀行之類的機構(gòu)工作，西裝/ 襯衫則是標(biāo)配。
下班后，無論面對的是風(fēng)雪或是冰雹，他們中間的大多數(shù)人都騎在各式各樣的自行車上，逆風(fēng)而行，穿梭在人群與車流之間?？焖倭眠^的風(fēng)將西服外套下擺不斷翻向身后，里面的襯衫也緊緊貼近胸膛。雖然人們口口相傳著意大利男人與西裝之間糾纏不清的“風(fēng)騷”事跡(比如在盛夏的弗洛倫撒街頭某些意大利男人依然堅持穿著三件套西裝吃冰激凌并且在烈日下緩慢踱步)，丹麥人卻在低調(diào)中穿出了迥然不同的味道。
當(dāng)然，自行車的主角永遠不可能只是男人和女人。丹麥人愛孩子，不是溺愛，而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對小生命的期待與尊重。“倒騎驢”(cargo bikes)也應(yīng)運而生。
所謂“倒騎驢”，其實就是一個前置的小拖車，只不過拖的不只是“貨物”，更是一個個爬來爬去的小朋友。有調(diào)查顯示，在丹麥有兩個孩子以上的家庭里，至少三分之一擁有一輛以上“倒騎驢”?！暗跪T驢”并沒有我們想象的那么簡陋，不少小拖車是有鐵質(zhì)頂蓋的，或者是漂亮的塑料頂棚，因而無論何時，孩子們都可以躲在里面，任由冰天雪地、狂風(fēng)暴雨，夏天露出一個腦袋，冬天被溫暖地覆蓋住。爸爸媽媽們在后面蹬得飛快，兩個漂亮的小家伙在前面玩游戲，吃零食，好奇地打量周圍。
尤其因為丹麥極高的安全標(biāo)準(zhǔn)，即使是坐在倒騎驢里面，很多小朋友也會被爸爸媽媽戴上五顏六色的頭盔。站在街邊看去，金發(fā)碧眼的小人兒只冒出一個頭，頂著卷發(fā)和頭盔，有時經(jīng)過身邊，還會盯著你然后揮揮小手，真是可愛至極!我甚至還看到過一個丹麥奶爸，身背一個小小孩，倒騎驢載著兩個小孩，后面還添了一個小拖車，擠擠挨挨，放置著毯子和一些花，葉子下面露出另一個孩子安睡的臉蛋。
其實坐在“倒騎驢”中的遠不僅是小朋友們。用來載男女朋友也不失浪漫。記得剛來時，每每看到姑娘們載著男友出行，總是驚訝一番。
事實上，丹麥政府幾十年如一日地大力提倡女權(quán)，在完善的社會福利制度之下，社會對于女性權(quán)利達到了充分的保障，平權(quán)思想深入人心，丹麥女性亦不會進行自我矮化，這些都造就了丹麥的“女漢子們”。而當(dāng)真正了解了這個國家對于“男女平等”的執(zhí)念之后，再來看各種載男友出行的姑娘們，自然也就不覺得有任何奇怪了。
丹麥的自行車多，配套設(shè)施也特別完善。常常聽到有人拿倫敦與哥本哈根相比較，因為兩座城市都以自行車為傲，然而相比之下，哥本哈根的自行車人卻要有序得多。幾乎大街小巷都有專門的自行車道，人們嚴格遵守規(guī)則和手勢，井然有序，安靜，迅捷。
△丹麥通行(必須使用)的部分手勢：從左至右：左轉(zhuǎn)，停，右轉(zhuǎn)
自行車多了，拗造型就變得不可或缺。自行車是丹麥時尚的一部分。去年夏天一次搭火車去斯德哥爾摩，在哥本哈根中央火車站等車的間隙，細細觀察了半天，夏日里哥本哈根潮男們推自行車的標(biāo)準(zhǔn)姿勢為：不浮夸的淺色T恤勾勒出胸肌，合身的褲子顯出大長腿。左手揣在褲兜里或者抓個包，而右手則持握橫梁、座椅，或單車任意部位;別忘了戴上墨鏡，頂著一頭微微向上梳的金發(fā)，大步流星往前走。如果墨鏡之下能微微一下，那更是妙絕!只是切記——千萬莫看車，千萬莫甩手，千萬莫回頭。這便是所謂“有車勝無車”之境界。
而姑娘們呢，自然不能四處張望打探。當(dāng)單車男越過人潮拋來一個微笑，你定要舉重若輕地泯然一笑，不疾不徐地擦肩而過，只留一縷或清新、或濃烈的女人香，且作是一個丹麥人對另一個丹麥人那份夏日狂喜的心領(lǐng)神會與遙遙致意。
自行車就是這樣，悄無聲息地滲透在丹麥人生活的角角落落。如果有一天，你來到了哥本哈根，當(dāng)沉醉在童話一般的新港時，不放往河底望一望，如果有重重迭迭的影子，那就是被醉酒的丹麥人扔進河里的自行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