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鄉(xiāng)人
鐘理和
【一】
我幼年時,登上我的人種學第一課的是福佬人(閩南人)。這個人是我父親商業(yè)上的朋友。大約在我三四歲的時候,我就知道他常常到我家來,在我家吃過一餐午飯,然后就走。但有時也會住下來,第二天才走。他人很高,很會笑。如果在我家住下來,那末,第二天要走時準會給我和二哥一角或二角錢;大概人還很好。待我年紀漸長,我才又知道有不少福佬人會到我們村子來做生意,媽時常由他們手里買咸魚、布、或綹線。這時,我也懂得點福佬話了。
人種學的第二種人是日本人。經(jīng)常著制服、制帽,腰佩長刀,鼻下蓄著撮短須。昂頭闊步。威風凜凜。他們所到,鴉雀無聲,人遠遠避開。
“日本人來了!日本人來了!”
母親們這樣哄誘著哭著的孩子。孩子不哭了。日本人會打人的,也許會把哭著的孩子帶走呢!
【二】
六歲剛過,有一天,奶奶告訴我村里來了個先生(老師)是原鄉(xiāng)人,爸爸要送我到那里去讀書。但這位原鄉(xiāng)先生很令我感到意外。他雖然是人瘦瘦的,黃臉,背有點駝,但除此之外,我看不出和我們有什么不同。這和福佬人日本人可有點兩樣。他們和我們是不同的。放學回來時我便和奶奶說及此事。奶奶聽罷,笑著說到:我們原來也是原鄉(xiāng)人;我們是由原鄉(xiāng)搬到這里來的。
這可大大出乎我意想之外。我呆了好大一會兒。
“是我爸爸搬來的嗎?”停了一會兒我問奶奶。
“不是!是你爺爺?shù)臓敔敗?rdquo;奶奶說。
“為什么要搬來呢?”
“奶奶也說不上。”奶奶遺憾地說。“大概是那邊住不下人了。”
“奶奶,”我想了想又說:“原鄉(xiāng)在那邊?是不是很遠?”
“在西邊,很遠很遠;隔一條海,來時要坐船。”
原鄉(xiāng),海,船!這可是一宗大學問。我張口結(jié)舌,又呆住了。奶奶從來就不曾教過我這許多東西。
第二年,先生換了人。據(jù)說也是原鄉(xiāng)人,但和前一個完全兩樣。他人微胖,紅潤的臉孔,眼睛奕奕有神,右頰有顆大大黑黑的痣,聲音宏亮。比起前一個來,這位原鄉(xiāng)先生已神氣多了。只是有一點:很多痰,并且隨便亂吐。還有,喜吃狗肉,尤其是乳狗。那時村里幾乎家家都養(yǎng)狗,要吃狗肉是極隨便的。因此不到兩年,他的身體更胖了,臉色更紅了,但痰更多了。
他宰狗極有技巧。他用左手的拇指及食指捏著狗脖子,右手拿刀往狗脖下一劃;小狗狺狺地在地上爬行幾步,然后一踉蹌。于是一連三只。他又教人如何用狗尾翻腸子,真是再好再方便不過。
他在我們村里教了三年書,后來脖上長了一個大瘡,百方醫(yī)治無效,便卷了行李走了。但據(jù)說:后來死在船上,尸首被拋進海里。村人都說他吃狗肉吃得太多了,才生那個瘡的。不過他教學有方,且又認真,是個好先生,因而村里人都很以為惜。
八歲時,因為入學校讀日本書,我就不再讀村塾了。
我第三個認識的原鄉(xiāng)人,也是和狗肉結(jié)下不解緣的。但令我不解的,他并不是外處人,據(jù)我所知,卻是從來就住在村子里。也有老婆,都已上了年紀了;有一個女兒。他眼睛不好,手腳有點顫抖,但打起狗兒來卻兇狠而勇猛。遇著他殺狗時,村里大人小孩都把他圍成一圈。他家門口有株木棉樹,他就把他的狗系在樹頭下,兩手揮起杯口粗的木棍使盡力氣向狗身上打下去。他的眼睛的不靈,使他的木棍不能每次都擊中要害,很快結(jié)束狗的生命;唯其如此,徒然增加了狗的痛苦。狗在繩子許可范圍內(nèi)閃來閃去,踉蹌掙扎,叫得異常凄慘,血順著牠的舌頭、嘴唇滴落。全村的狗都著了魔似的瘋狂地吠著,但圍著的人卻屏聲靜氣,寂然不動。二哥叫我不要吐唾沫,并要把兩只手藏在身后。
紅的血和瘋狂的犬吠,更刺激了打狗者的殺心,木棍擊落:叭啦!叭啦!突的,狗的腦袋著了一棍,蹶然仆地;鼻孔,眼睛,全出血了。狗的肚子猛烈地起伏,四肢在地上亂抓一轉(zhuǎn)。狗掙扎著又爬了起來。但無情的木棍又擊下去了。
我緊緊地靠著二哥。二哥一手挾抱我的腦袋,鼓勵我“不要怕!不要怕”,一聲凄絕的哀號過后,我再睜開眼睛。只見那可憐的動物直挺挺地躺在血泊里,肚子起伏得更兇猛,四肢不住抽搐。
二哥終于把我?guī)ё吡恕?BR> 有幾個大人聚坐在斜對過,村鋪前的石垣上談論此事。
“多狠!”一個人這樣說。又有人問是誰家的狗?據(jù)他的意思,以為給他狗的人家也和他一樣狠心。
“他給他們錢呢!”另一個人說。
“給他們多少錢?”對方反駁道:“要是我,就是給再多錢,我也不干。”
“原鄉(xiāng)人都愛吃狗肉。”又有人這樣感喟地說。
他——那位殺牲者——是原鄉(xiāng)人,這是我從來不知道的。
回到家里,我劈頭問奶奶:我爺爺吃不吃狗肉?
“不吃!”奶奶說。
“我爺爺?shù)臓敔斈?”
奶奶托異地看著我,微笑地說:“我不知道。不過,我想他一定是不吃狗肉的。”然后奶奶問我怎么要問這些事?
我將所見的事向她說明,然后告訴她:他們說原鄉(xiāng)人都愛吃狗肉。
“傻孩子,我們可不是原鄉(xiāng)人呀!”奶奶說。
“我爺爺?shù)臓敔斂墒窃l(xiāng)人,這是奶奶說的。”
“他是原鄉(xiāng)人,可是我們都不住在原鄉(xiāng)了。”
我爺爺和我爺爺?shù)臓敔敳怀怨啡?,這事確令我很滿意,但是奶奶對于“我們是那種人”的說明,卻叫人納悶。
后來我又看見了更多的原鄉(xiāng)人,都是些像候鳥一樣來去無蹤的流浪人物,而且據(jù)我看來,都不是很體面的:賣蔘的、鑄犁頭的、補破缸爛釜的、修理布傘鎖匙的、算命先生、地理師(堪輿家)。同時我又發(fā)覺他們原來是形形色色,言語、服裝、體格,不盡相同。據(jù)大人們說,他們有寧波人、福州人、溫州人、江西人。這的確是件怪事。同是原鄉(xiāng)人,卻有如許差別!但對此,奶奶已不能幫我多少忙了。除此不算,我覺得他們都神奇、聰明、有本事。使破的東西經(jīng)他們的手摸摸,待一會兒全變好了。我看主婦們收回她們的東西都心滿意足,可見他們修補得一定不錯。
最令我驚奇并感到興趣的,是鑄犁頭的一班人。他們的生意,不像平常人是在白天干,卻是在夜間干的。他們?nèi)藬?shù)多,塊頭大,一個個都是彪形大漢,肩挑重負,頭戴寬邊大竹笠;這笠兒他們也可以當扇子來搧剛出模的火紅犁頭的。他們到了村子,便搖著鐵片嘩啦嘩啦地各處走著,向人家收集破犁頭。夜幕一落,他們便生火熔鐵;一個人弓著背拉著風箱,把只熔爐吹得烈焰融融。一個人把鑄模承著爐口,拿只鉗兒把爐子一傾,赤熱的熔液自爐口流進模里,火星四射,煞是可怕,但那人毫無懼色。他袒胸,臉上流汗,用每個身當重任的人所有的那種無比的堅毅、冷靜和沉著,做完一切。熾紅的火光用雕刻性的效果,把他的身軀凸現(xiàn)成一柱巨人。這場面懾住了我的思想。我覺得他是一個十分了不起的人物。
第二日我清早起來時,他們已經(jīng)走了,場地上留下一堆煤的燒渣。它燒成各色各樣奇形怪狀的東西,豐富了我們的玩具箱。
【三】
待我年事漸長,我自父親的談話中得知原鄉(xiāng)本叫做“中國”,原鄉(xiāng)人叫做“中國人”;中國有十八省,我們便是由中國廣東省嘉應州遷來的。后來,我又查出嘉應州是清制,如今已叫梅縣了。
到公學校(如今的國民小學)五六年級,開始上地理課;這時我發(fā)覺中國又變成“支那”,中國人變成了“支那人”。在地圖上,中國和臺灣一衣帶水,它隔著條海峽向臺灣劃著一條半月形弧線,自西南角一直劃到東北角。我沒有想到它竟是如此之大!它比起臺灣不知要大好幾百倍。但奶奶卻說我爺爺因為原鄉(xiāng)住不下人才搬到臺灣來的。這是怎么說的呢?
日本老師時常把“支那”的事情說給我們聽。他一說及支那時,總是津津有味。精神也格外好。兩年之間,我們的耳朵便已裝滿了支那,支那人,支那兵等各種名詞和故事。這些名詞都有它所代表的意義;支那代表衰老破敗;支那人代表鴉片鬼,卑鄙骯臟的人種;支那兵代表怯懦,不負責等等。
老師告訴我們:有一回,有一個外國人初到中國,他在碼頭上掏錢時掉了幾個硬幣,當即有幾個支那人趨前拾起。那西洋人感動得盡是道謝不迭。但結(jié)果是他弄錯了。因為他們?nèi)褤炱鸬腻X裝進自己的兜里去了。
然后就是支那兵的故事。老師問我們;倘使敵我兩方對陣時應該怎么樣?開槍打!我們說。對!支那兵也開槍了。但是向哪里開槍?向?qū)Ψ?,我們又說。老師詭秘地搖搖頭;不對!他們向天上開槍。這可把我們呆住了。為什么呢?于是老師說道:他們要問問對方,看看哪邊錢拿得多。因為支那兵是拿錢雇來的。倘使那邊錢多,他們便跑到那里去了。
支那人和支那兵的故事是沒完的,每說完一個故事,老師便問我們覺得怎樣。是的,覺得怎樣呢?這是連我們自己也無法弄明白的。老師的故事,不但說得有趣,而且有情,有理,我不能決定自己該不該相信。
我重新凝視那優(yōu)美的弧線。除開它的廣大之外,它不會對我說出什么來。
【四】
同時,父親和二哥則自不同的方向影響我。
這時父親正在大陸做生意,每年都要去巡視一趟。他的足跡遍及沿海各省,上自青島、膠州灣,下至海南島。他對中國的見聞很廣,這些見聞有得自閱讀,有得自親身經(jīng)歷。村人們喜歡聽父親敘述中國的事情。原鄉(xiāng)怎樣,怎樣,是他們百聽不厭的話題。父親敘述中國時,那口吻就和一個人在敘述從前顯赫而今沒落的舅舅家一樣,帶了二分嘲笑、三分尊敬、五分嘆息。因而這里就有不滿、有驕傲、有傷感。
他們衷心愿見舅舅家強盛,但現(xiàn)實的舅舅家卻令他們傷心,我常常聽見他們嘆息:“原鄉(xiāng)!原鄉(xiāng)!”
有一次,父親不辭跋涉之勞深入嘉應州原籍祭掃祖先,回來時帶了一位據(jù)說是我遠房的堂兄同來。村人聞訊,群來探問“原鄉(xiāng)老家”的情形。父親搖了半天頭,然后又生氣又感慨地說:地方太亂,簡直不象話;又說男人強壯的遠走海外,在家的又懶、又軟弱。像堂兄家,父親和兩個哥哥都走南洋,如今他又來臺灣,家里就只剩三個婦人——一個老婆婆和兩個年輕兒媳;再有,則是幾個小孩了。大家聽著,又都嘆息不止。
后來父親對海南島大感興趣,曾有和族人集體移民到榆林去捕魚的計劃。他先去視察了兩趟,覺得滿意,然后第三次邀了四位族人同往。他們準備如這次視察也能滿意,回來后即把計劃付諸實現(xiàn)。但沒想到他們的汽車自海口出發(fā)后第二日便中途遇匪,在一個小縣城困守十多天,飽受一場虛驚,終于不得不取消視察,敗興而返。希望幻滅,父親和族人就此結(jié)束了發(fā)財?shù)拿缐?,從此絕口不提海南島和捕魚的事情了。
同年末,上海傳來壞消息:公司倒了。父親席不暇暖的匆匆就道?;貋頃r,那是又暴躁、又生氣、又傷心,言笑之間失去了往日快樂和藹的神采,經(jīng)過很久才得恢復常態(tài)。
【五】
但真正啟發(fā)我對中國發(fā)生思想和感情的人,是我二哥。我這位二哥,少時即有一種可說是與生俱來的強烈傾向——傾慕祖國大陸。在高雄中學時,曾為“思想不穩(wěn)”——反抗日本老師,及閱讀“不良書籍”——“三民主義”,而受到兩次記過處分,并累及父親被召至學校接受警告。
中學畢業(yè)那年,二哥終于請準父親的許可,償了他“看看中國”的心愿。他在南京上海等地暢游了一個多月,回來時帶了一部留聲機,和許多蘇州西湖等名勝古跡的照片。那天夜里,我家來了一庭子人。我把唱機搬上庭心,開給他們聽,讓他們盡情享受“原鄉(xiāng)的”歌曲。唱片有:梅蘭芳的霸王別姬、廉錦楓的玉堂春、和馬連良、荀慧生的一些片子。還有粵曲;小桃紅、昭君怨;此外不多的流行歌。
粵曲使我著迷;它所有的那低回激蕩,纏綿悱惻的情調(diào)聽得我如醉如癡,不知己身之何在。這些曲子,再加上那賞心悅目的名勝風景,大大的觸發(fā)了我的想象,加深了我對海峽對岸的向往。
我?guī)状我蟾赣H讓我到大陸念中學;父親不肯。我又求二哥幫忙說項,但二哥說這事不會有希望,因為父親對中國很灰心。
父親在大陸的生意失敗后,轉(zhuǎn)而至屏東經(jīng)商;二哥也遠赴日本留學去了。第二年七七事變發(fā)生,日本舉國騷然;未幾,我被編入防衛(wèi)團。堂兄回原鄉(xiāng)去了。我和他相處數(shù)年,甚為和洽,此番離別,兩人都有點舍不得。
戰(zhàn)事愈演愈烈,防衛(wèi)團的活動范圍愈來愈廣;送出征軍人、提燈游行、防空演習、交通管制。四個月間,北平天津、太原、相繼淪陷,屏東的日本人歡喜若狂,夜間燈火滿街飛,歡呼之聲通宵不歇。
就在這時侯,二哥自日本匆匆回來了??瓷先?,他昂奮而緊張,眼睛充血,好像不曾好好睡覺。他因何返臺,父親不解,他也沒有說明。他每日東奔西走,異常忙碌,幾置寢食于不顧。有一次,他領我到鄉(xiāng)下一家人家,有十幾個年輕人聚在一間屋子里,好像預先有過約定。屋里有一張大床鋪,大家隨便坐著;除開表兄一個,全與我面生。
他們用流利的日語彼此辯論著,他們時常提起文化協(xié)會、六十三條、中國、民族、殖民地等名詞。這些名詞一直是我不感趣的,因而,這時聽起來半懂不懂。兩小時后討論會毫無所獲而散。二哥似乎很失望。
同日晚上,二哥邀父親在我隔壁父親臥室中談話。起初兩人的談話聽起來似乎還和諧融洽,但是越談兩人的聲音越高,后來終于變成爭論。我聽得見二哥激昂而熱情的話聲。然后爭執(zhí)戛然而止。二哥出來時怏怏不樂;兩只眼睛彷佛兩把烈火。是夜,我睡了一覺醒來,還看見二哥一個人伏在桌上寫東西。
數(shù)日后,二哥便回日本去了。臨行,父親諄諄叮囑:你讀書人只管讀書,不要管國家大事。父親的口氣帶有愧歉和安慰的成份。但二哥情思悄然,對父親的話,充耳不聞。
二哥再度自日本回來時,人已平靜、安詳,不再像前一次的激動了。這時國民政府已遷至重慶,時局漸呈膠著狀態(tài)。二哥說日本人已在作久遠的打算;中國也似決意抗戰(zhàn)到底,戰(zhàn)事將拖延下去。他已決定要去大陸。很奇怪的,父親也不再固執(zhí)己見了,但也不表高興。
我和表兄送二哥到高雄;他已和北部的伙伴約好在臺北碰頭。一路上都有新兵的送行行列。新兵肩系紅布,頻頻向人們點首微笑。送行的人一齊拉長了脖子在唱陸軍行進曲。
替天討伐不義,
我三軍忠勇無比,
……
二哥深深地埋身車座里,表情嚴肅,緘默不語。我平日欽仰二哥,此時更意識到他的軒昂超越。我告訴他我也要去大陸。二哥微露笑意,靜靜低低地說:好,好,我歡迎你來。
二哥走后不久,憲兵和特務時常來家中盤查他的消息。他們追究二哥到那里去及做什么事。我們一概答以不知。事實上二哥去后杳無音信,我們連他是否到了大陸也不知道。
【六】
防衛(wèi)團的職務要辭辭不掉,要擺擺不脫,著實令人煩惱。我曾以素有膽石病為由請辭,但不為允許。團長是一位醫(yī)生,他解開內(nèi)衣讓我看看他開刀后的疤痕,然后拍著我的肩膀安慰我說膽石開刀不難,只要我愿意,他也可以為我效勞。
有一次防空演習,防衛(wèi)團一半人管制交通,另一半人分區(qū)監(jiān)視全街的燈火。時間已過午夜十二時。我們那一區(qū)忽然發(fā)現(xiàn)有一線燈光。我們——我和我的伙伴,按著地點很快就找出漏光的人家了。那是一間糕餅鋪,老板出來應門沒有把遮光布幕遮攏,以致燈光外漏。
我們以情有可原,祗告誡了一番之后便預備退出。但此時一個有一對老鼠眼的日本警察自后面進來了。他像一頭猛獸在滿屋里咆哮了一陣,然后不容分說把老板的名字記下來。
“那老板是唐山人(閩南語。即客家語的原鄉(xiāng)人)”
回到監(jiān)視臺上,我的伙伴說。他是“老屏東”,知道許多我所不知道的事情。
“唐山人?那他怎么不回唐山去呢,都戰(zhàn)爭了?”
我也用閩南語問他。
“他舍不得嘛,他這里娶了老婆,又有鋪子!”
然后他又告訴我前些時捐款時,這位老板沒有捐到日本人所希望的數(shù)目,因此日本人對他很不滿。這次他可能會吃苦頭。
我們由此談到這次的中日戰(zhàn)爭。這位伙伴認為中國打勝仗的希望甚微。
“戰(zhàn)爭需要團結(jié),”他說:“可是中國人太自私,每個人只愛自己的老婆和孩子。”
翌日,我們在警察署集合。忽然有一個人自司法室搖搖擺擺的爬上停在門口的一輛人力車,彷佛身帶重病,垂頭喪氣,十分衰弱。那人矮矮的身材,微胖。在人群中,我和昨晚的伙伴默默地互看了一眼。只有我們兩人知道,這是發(fā)生了什么事情。那車上的正是漏光的糕餅鋪的老板。
目送遠去的人力車,我不覺想起伙伴所說的話:他是應該回去的!
當日黃昏時分,我獨自一人坐在公園水池邊,深深感到寂寞。我的心充滿了對二哥的懷念,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到了重慶,此刻在做什么。失去二哥,我的生活宛如被抽去內(nèi)容,一切都顯得空虛而沒有意義。我覺得我是應該跟去的;我好像覺得他一直在什么地方等候我。
“歡迎你來!歡迎你來!”二哥的聲音在我耳畔一直縈繞不絕。
【七】
其后不久,我就走了——到大陸去。
我沒有護照;但我探出一條便道,先搭船到日本,再轉(zhuǎn)往大連;到了那里,以后往南往北,一切都隨你的便。
我就這樣走了。
我沒有給自己定下要做什么的計劃,祗想離開當時的臺灣;也沒有到重慶去找二哥。
我不是愛國主義者,但是原鄉(xiāng)人的血,必須流返原鄉(xiāng),才會停止沸騰!
二哥如此,我亦沒有例外。
【作者簡介】
鐘理和(1915-1960) 出生于臺灣日治時期的新大路關,即今屏東縣高樹鄉(xiāng)境廣興村,為六堆之一。1928年畢業(yè)于鹽埔公學校。于1930年接受私塾漢文教育,1932年隨父遷居高雄州旗山郡美濃莊(今高雄縣美濃鎮(zhèn)),經(jīng)營笠山農(nóng)場。后認識鐘臺妹女士,1938年因與鐘臺妹同姓結(jié)婚受阻,遂只身前往當時為滿州國所轄的沈陽,進入滿洲自動車學校。1940年妻子前往滿洲。1941年遷居北京專事寫作。1946年返臺應聘內(nèi)埔初中任教,后因肺疾惡化去職,返美濃定居,病中重訂書稿不輟。1956年,以長篇小說《笠山農(nóng)場》獲得中華文藝獎。1960年于病中修改中篇小說《雨》時喀血而死,血濺書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