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名前定”的宿命論,無疑在相當程度上決定了當時的社會心態(tài)。既然“科名前定”,舉子在科舉制度下顯得那么被動和無能為力,便不能不轉而求助于冥冥中的主宰,除此似乎沒有別的選擇。
首先是乞神。如上文已引的荊伯珍《神告?zhèn)鳌?,因乞神而能成功地將試賦時誤書的“噴”改正為“焚”字,即一典型事例。又如:
余尚書靖,韶州曲江人,天圣元年(1023)第進士,又中拔萃。始自曲江將求薦于天府,與一同郡進士劉某偕行。劉已四預計偕,行至洲頭驛,有祠頗靈。余謂劉曰:“與足下萬里圖身計,盍乞靈焉。”遂率劉以楮鏹、香酒禱祠下,乞夢中示以休咎。是夕,余夢神告召而謂曰:“公祿甚厚,貯于數廩,官至尚書,死于秦亭;劉某窮薄,止有祿六斗耳?!惫x而退,遂寤。其后出入清華,聲望赫然,……劉某者,以累舉不第,就南遷,遂攝一尉,才逾旬而卒。 [10] (卷2《余尚書》)
其次是求巫。由于人神阻隔,士子欲與神“對話”,預知科名,就不得不依靠“中介”——巫。所謂“巫”,有僧人、道士、日者、相人,以及諸般自稱深諳術數者流。如:
蜀人嚴儲者,與蘇易簡之父善。儲之始舉進士,而蘇之子易簡生。三日為飲局,有日者同席。儲以年月詢之,日者曰:“君當俟蘇公之子為狀元乃成名?!弊徒孕Α:髿w朝,累亦不捷。太平興國五年(980),果于易簡榜下登第。 [14]
呂文穆蒙正少時,嘗與張文定齊賢、王章惠隨、錢宣靖若水、劉龍圖燁同學賦于洛人郭延卿。延卿,洛中鄉(xiāng)先生。一日,同渡水謁道士王抱一求相,……文穆對席,張、王次之,錢又次之,劉居下座。坐定,道士撫掌太息。眾問所以,道士曰:“吾嘗東至于海,西至流沙,南窮嶺嶠,北抵大漠,四走天下,求所謂貴人,以驗吾術,了不可得,豈意今日貴人盡在座中!”眾驚喜。徐曰:“呂君得解及第,無人可奉壓,不過十年作宰相,十二年出判河南府,自是出將入相三十年,富貴壽考終始。張君后三十年作相,亦皆富貴壽考終始。錢君可作執(zhí)政,然無百日之久。劉君有執(zhí)政之名,而無執(zhí)政之實?!闭Z遍及諸弟子,而遺其師。郭君忿然,以為謬妄,曰:“坐中有許多宰相乎?”道士色不動,徐曰:“初不受饋,必欲聞之,請得徐告:后十二年,呂君出判河南府,是時君可取解。次年,雖登科,然慎不可作京官?!毖忧湟媾?,眾不自安,乃散去。久之,詔下,文穆果魁多士,而延卿不預。明年,文穆廷試第一。是所謂“得解及第,無人可壓”矣。后十年作相,十二年,有留鑰之命,悉如所言。延卿連蹇場屋,至是預鄉(xiāng)薦。 [15] (卷中)這些巫的“神通”非常之大,不僅能知人科名,而且連考題也可預知。如:
進士董之,咸平元年(998)將赴舉,頗怯于公戰(zhàn)。常歇馬于信陵君廟下,忽遇秣陵進士許驥自南來,亦將求薦于府,敘話久之,許曰:“適于院見一翁,云開祿命書甚靈,盍往謁之?”二子同詣,各說其生之年甲,翁曰:“據命,二君未見食祿之期?!痹S戲之曰:“今年狀元誰也?”翁曰:“此卻知之?!彼煊诘撁竞蠼页鲆豁?,上畫一人極肥大,被金紫,下注曰:“咸平元年狀元,三十?!倍?、許莫能辨。又問曰:“府試題可知否?”曰:“豈惟府試,雖省試、監(jiān)試皆可知?!庇钟诓竞蠼乙豁?,上畫赫日一輪,此省試賦題也。又一頁亦畫日一輪,曰:“國子監(jiān)試題也。”二子莫測。已而收其簿入于院,后莫窮其跡。后府試《離為日賦》,監(jiān)試《迎長日賦》,省試《仰之如日賦》,狀元乃孫僅,最豐博,年果三十。其年二子果不利于春官。此可以見科舉題目且皆前定,況得失乎?(原注:出錢希白《小說》。) [7] (卷12《董賦題》)
再次是乞“先師”。讀書人以孔子為“先師”,在決定命運的科舉考試中自不能忘,于是讓這位死去一千數百年的古“圣人”再做好事:
宋王沂公(曾)父,雖不學問,而酷好儒士,每遇故紙,必掇拾滌以香水。嘗發(fā)愿曰:“愿我子孫以文學顯?!币幌粝仁崞浔吃?“汝敬吾教,何其勤歟。恨汝已老,無可成就,當遣曾參來汝家?!蓖砟旯靡蛔樱艘使?,因以曾字名之,竟以狀元及第,官至中書侍郎、門下平章事,封沂公。 [16] (卷8附《郴學大成》)
除上述外,在宋人眼里,能預兆科舉吉兇的還很多,形成了民間的各種傳說、信仰和風俗。如《能改齋漫錄》卷11《臨川王右軍墨池》曰:“臨川郡學,在州治之東,城隅之上。其門庭之間有池,深而不廣,而旱不竭,世傳以為王右軍墨池。每當貢士之歲,或見墨汁點滴如潑,出于水面,則次春郡人必有登第者?!庇帧断槿鹱彂?“黃冕仲未第時,嘗有魁天下之意。元豐四年(1081),南劍州譙門一柱忽為迅雷所擊,口占絕句云:‘風雷昨夜破枯株,借問天公有意無?莫是臥龍蹤跡困,放開頭角入亨衢?!文辏嶂偎焘呤姿],又次年,對策為天下第一。饒之浮梁縣有讖語云:‘青山圓,出狀元?!厝顺听樯袝谏镶?,累為優(yōu)等,而尚未登第。嘗寄詩與鄉(xiāng)人云:‘試問青山圓也未?不應久負壯圖心。’明年,公試上舍,為第一人。”又《夢粱錄》卷4《解闈》:“親朋饋送赴解士人點心,則曰‘黃甲頭魁雞’,以德物稱之,是為佳讖?!?BR> 應當指出,上述事例,無論是乞神求巫,還是相信所謂佳讖吉兆,皆非偶然的個別行為,而帶有相當的普遍性。在宋代,卜禍福、占吉兇的民間巫術,勢力非常強大。魯迅先生說:“宋代雖云崇儒,并容釋、道,而信仰本根,實在巫鬼。” [17] (《中國小說史略》) 王安石曾作《卜說》,對當時的卜筮之盛進行了考察,據他估計,“逆斥人禍福”的卜者,舉天下而籍之,“蓋數萬不啻,而汴(京師開封)不與焉;舉汴而籍之,蓋亦以萬計”。何以此業(yè)如此興旺?究其原因,是“以彼為能決”,能解決人們急于要解決的“惑”與“憂”。 [18] (卷70《卜說》) 對科場舉子而言,最讓他們“惑”與“憂”的,莫過于自己的命運和前程,故求神問卜,遂成常事,而“科名前定論”也就在這種氣候下,擁有了最廣大的市場,成為最為流行的社會心態(tài)。
當然,宋人也有不崇拜科名而相信自己能力的,如徐度《卻掃編》卷下所記:“王文安公堯臣登第之日,狄武襄公(青)始隸軍籍。王公唱名自內出,傳呼甚寵,觀者如堵。狄公與儕類數人立于道傍,或嘆曰:‘彼為狀元,而吾等始為卒,窮達之不同如此!’狄曰:‘不然,顧才能如何爾?!務咝χ:蟮夜珵闃忻苁?,王公為副,適同時焉。”不過像狄青那樣不靠科名,而以武功致高位的,畢竟是極個別人,既不足以改變科名在通往官場道路上的重要性,更難以影響整個社會心態(tài)。
若“前定”的命運是下第,士子們便不免失態(tài)甚至變態(tài)。劉壎《本州教授曾月崖墓表》記述一位在宋季下第的舉子,入元許多年后,仍然追悔不已,死不瞑目。他為之表墓的墓主、所謂“本州教授”叫曾友龍,淳初試禮部不中,準備再試,而宋亡科廢,猶瑯瑯吟哦,舌本流津,曰:“吾志也?!遍g遇曾擢第成名者,輒傾倒禮敬,曰:“吾羨也?!贝蟮录壮綒q(八年,1304)六十九,“一日,悵然曰:‘吾試禮部時,吾與某人俱,吾賦與某人正同,然某人得之,吾竟失此一領綠衫(按:宋代賜新進士并諸科登第者綠袍),吾遺恨也?!崧勚魈椋w距科廢已三十年,距屬纊幾日耳,憤悶未平猶若此。吾故曰:可哀也。”劉感慨道:
自唐賡進士科,宋因之成俗,凡齒章縫、親觚翰,率以詞章科目為儒者之極功,而它不皇務。得之者也,于人家國正亦未知其何如;而偶失之,即愁苦怨抑,如不欲生,如學佛而臻疾證,如修仙而不遂沖舉,甚至垂絕猶耿耿凄斷,為終古之恨,若吾故人曾君者,誠可哀也。 [1] (卷8)
前面說過,宋代科舉嚴重扭曲了士子的人格,而曾友龍可謂是又一典型,是“宋版”本范進式悲劇人物。確如劉所反復感嘆的:“誠可哀也!”
四、“科名前定論”與宋人志怪小說
翻開宋人筆記(包括常說的“史料筆記”),特別是小說集,上述“前定論”故事比比皆是,尤其是在洪邁的《夷堅志》中,可謂連篇累牘。在我國傳統(tǒng)的民間信仰中,很早就有所謂“靈驗”、“報應”之說,而在佛、道二教中,“靈驗”故事成為“輔教”材料,向為善男信女喜聞樂道,深信不疑。自從有了科舉,“靈驗論”很自然地延伸到這個關系到千家萬戶切身利益的領域,成為“科名前定論”;也很自然地要進入文人的視野,成為志怪小說創(chuàng)作取材立意的豐富礦藏。
就“前定論”志怪小說的類型看,以“夢”與“神”通者為最多,如《夷堅甲志》卷4《詹燁兄第》、卷5《龔輿夢》、《湯省元》、卷7《青童送筆》等等皆是。再舉《夷堅支甲志》卷7《姚迪功》為例:
建昌新城姚叟,政和三舍法行時為軍學生,嘗謁夢于神,以卜窮達。夢己著公服設香于所居門外謝恩,覺而不曉其旨?;蛟?老生當受恩科而不及赴者,列門賜敕牒,以為諸州助教。于是憮然自念曰:“豈吾旦夕預貢選,而蹉跎不第,至于特奏名乎?”已而累舉不登籍,遂束書歸休,絕意榮路。己卯(紹興二十九年,1159),皇太后慶八十,霈恩錫類,姚以孫思賢,獲鄉(xiāng)薦,得迪功郎,實祗命于家門,距昔者之夢,恰五十年方驗。
由本篇可概論這類故事的一般結構:先設舉子夢中通“神”,“神”或給以約略可曉的讖語,或讓你處于某種迷離恍惚的環(huán)境之中(如此篇),等等。總之“神”不能說破,而讖語或環(huán)境須是在可解與不可解之間,然后經過人各不同的一番曲折,而結果似乎都可從“神”的指示中找到依據,也就是一一“應驗”,讓人頓然驚駭“神”的先知先覺,證明“前定論”的正確性。這幾乎成了套數。
“前定論”志怪小說除寫人、神交通外,也有社會性較強、含義深刻的。如方勺《泊宅編》卷下(三卷本)《朱曉容》,就是一篇難得的佳作。朱曉容“嘗為浮屠,以善相游公卿間,號容大師。后因事返初,惟工相貴人,他人雖強之使言,終非所喜,而中者亦寡”。他曾為大理寺丞致仕朱臨的二子行中、久中看相,一見朱行中,“驚起賀曰:‘后舉狀元也。’”作者寫道:
是秋至京師,二朱舍開寶塔寺,(朱曉)容寓智海禪剎。相次行中預薦,明年省闈優(yōu)等,惟殿試病作,不能執(zhí)筆。是時,王氏之學士人未多得,行中獨記其詩義最詳,因信筆寫以答所問,極不如意。卷上,日方午,遂經御覽,神宗良愛之。行中不知也,日與同舍蔡沖允(蹈)、丁葆光(經)圍棋?!闯皵等眨惺咳送ㄖ],……延之坐,不暇寒溫,揖行中起,附耳而語曰:“某乃梁御藥門客,御藥特令奉報足下,卷子上已置在魁等,他日幸相記?!毙兄形ㄎǘ?,再執(zhí)棋子,手輒顫,緣寵辱交戰(zhàn),不能自持。沖允覺而叩之,具述士人之言。沖允曰:“曾詢梁氏所居否?”曰:“不曾?!被蛟辉谥菸鳎辟U馬偕往,欲審其事。至梁門,日已曛,度不能返,遂復歸。而行中念容,獨往智海宿。容聞其來,迎門握手曰:“非晚唱名,何為來見老僧?必是得甚消息來?!毙兄性?“久不相見,略來問訊爾。”師曰:“胡不實告我?馮當世未唱名時,氣象亦如此?!毙兄兄豢善?,因道梁氏之事。師甚喜,為開尊設具?!?BR> 據《泊宅編》卷上,朱行中后來典數郡,方勺是其門客,故所記當有一定的真實性。從中我們可以看出“王氏學”在當時科舉中的重要地位,只要能記王氏新經義,哪怕是“信筆”寫答,自我感覺“極不如意”,仍能置高第,從中不難體會作者的諷刺意味,此其一。其
二,“梁御藥”的預傳消息,吩咐“他日幸相記”,科場內外相勾結的把戲,昭然若揭。
又如《說郛》(涵芬樓校本)卷30《雋永錄》引王《來歲狀元賦》,寫大中祥符中西蜀二子赴省試的窮困之狀道:“既得舉,貧甚,干索旁郡,乃能辦行。已迫歲,始發(fā)鄉(xiāng)里,懼引保后時,窮日夜以行。至劍門張惡子廟,號英顯王,其靈響震三川,過者必禱焉。二子過廟已昏晚,大風雪,苦寒,不可夜行。遂禱于神,各占其得失,且祈夢為信。草草就廟廡下席地而寢。”貧寒舉子的艱辛,千載之下仍讓人鼻酸。小說接著寫道:二子既禱,入夜,見一神曰:“帝命吾儕作來歲狀元賦,當議題?!币簧裨?“以《鑄鼎象物》為題?!薄凹榷T神皆賦一韻,且各刪潤,雕改商確,又久之,遂畢,朗然誦之,曰:‘當召作狀元者魂魄授之?!倍颖M記其賦,無一字忘,以為科名可得。至御試,果是《鑄鼎象物賦》,二子卻“懵然一字不能上口”,皆被黜。于是“二子嘆息,始悟凡得失皆有假手者,遂罷筆入山,不復事筆硯”。透過“神”的光環(huán),作者為我們揭開了宋代科場的“假手”黑幕,有力者得助,而貧寒舉子“命”中注定的便是落第,科名對他們來說,只是可望而不可及的“水中月,鏡中花”。
另一類“前定論”志怪小說的內容是“勸善”,如上引《夷堅支甲志》卷7《羅維藩》,就是叫人多積“陰德”。這里再舉《夷堅支乙志》卷8《張元干夢》:
張楠,字元干,福州名士也。入太學為學錄,既優(yōu)列解籍,而省試不利,乃止土地祠致禱曰……。是夕,夢神來謁,語曰:“君當登科,緣比者受無名之錢四百三十幾貫幾百幾十文,為此遭黜。楠覺而默念:身為寒士,安有是哉?時諸生從受業(yè)者聞師赴省,各隨力致助,然度其數亦不能多,意其必以此故。試取記事小冊逐一算計,正與神言合,貫百分文奇零不少差。然后大悟,遍以告人,使知非己之財,不可妄得如此。續(xù)以上舍賜第。
以“科名前定論”為主題的宋人志怪小說,一般篇幅不大,敘事簡潔傳神,其思想內容及藝術成就,尚待作進一步的專門研究,總的說來,它折射了宋代科舉制度的方方面面,真實地反映了宋代科舉制度下的社會心態(tài)。應特別引起我們注意的是,宋代科舉不僅大大刺激了小說的創(chuàng)作(如以士子赴舉為題材的作品占了很大比重),而且促進了志怪小說創(chuàng)作的轉型:小說家由唐以前熱衷于搜奇獵異,描寫山精水怪,轉而追蹤社會熱點問題。這是值得注意和肯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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