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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 周進(jìn)入館
節(jié)選自《儒林外史》(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75年版)第二回,題目是編者加的。原回目是“王孝廉村學(xué)識同科周蒙師暮年登上第”。
吳敬梓話說山東兗州府汶上縣有個鄉(xiāng)村,叫做薛家集。這集上有百十來人家,都是務(wù)農(nóng)為業(yè)。村口一個觀音庵,殿宇三間之外,另還有十幾間空房子,后門臨著水次。這庵是十方的香火,只得一個和尚住。集上人家,凡有公事,就在這庵里來同議。
那時成化〔成化〕明憲宗年號(1465—1487)。末年,正是天下繁富的時候。新年正月初八日,集上人約齊了,都到庵里來議鬧龍燈之事。到了早飯時候,為頭的申祥甫帶了七八個人走了進(jìn)來,在殿上拜了佛。和尚走來與諸位見節(jié)〔見節(jié)〕就是拜節(jié)。見,見禮。,都還過了禮。申祥甫發(fā)作和尚道:“和尚,你新年新歲,也該把菩薩面前香燭點勤些!阿彌陀佛!受了十方的錢鈔,也要消受?!庇纸校骸爸T位都來看看:這琉璃燈內(nèi),只得半琉璃油!”指著內(nèi)中一個穿齊整些的老翁,說道:“不論別人,只這一位荀老爹,三十晚里還送了五十斤油與你,白白給你炒菜吃,全不敬佛!”和尚陪著小心,等他發(fā)作過了,拿一把鉛壺,撮了一把苦丁茶葉①〔苦丁茶葉〕加苦丁葉焙制成的一種帶藥味的茶葉。,倒?jié)M了水,在火上燎的滾熱,送與眾位吃。
荀老爹先開口道:“今年龍燈上廟,我們戶下各家須出多少銀子?”申祥甫道:“且住,等我親家來一同商議?!闭f著,外邊走進(jìn)一個人來,兩只紅眼邊,一副鍋鐵臉,幾根黃胡子,歪戴著瓦楞帽,身上青布衣服就如油簍一般;手里拿著一根趕驢的鞭子,走進(jìn)門來,和眾人拱一拱手,一屁股就坐在上席。這人姓夏,乃薛家集上舊年新參〔參〕選派。的總甲〔總甲〕明、清選派民人充當(dāng)?shù)恼展艹抢镟l(xiāng)下一定地面的職役。。夏總甲坐在上席,先吩咐和尚道:“和尚,把我的驢牽在后園槽上,卸了鞍子,將些草喂的飽飽的。我議完了事,還要到縣門口黃老爹家吃年酒去哩?!狈愿肋^了和尚,把腿蹺起一只來,自己拿拳頭在腰上只管捶。捶著,說道:“俺如今倒不如你們務(wù)農(nóng)的快活了。想這新年大節(jié),老爺衙門里,三班六房〔三班六房〕地方行政機關(guān)里的吏、役組織:“三班”為快、壯、皂,辦事的是差役;“六房”為吏、戶、禮、兵、刑、工,辦事的是書辦,即吏。,那一位不送帖子來。我怎好不去賀節(jié)?每日騎著這個驢,上縣下鄉(xiāng),跑得昏頭暈?zāi)X。打緊又被這瞎眼的亡人在路上打個前失,把我跌了下來,跌的腰胯生疼。”申祥甫道:“新年初三,我備了個豆腐飯邀請親家,想是有事不得來了?!毕目偧椎溃骸澳氵€說哩。從新年這七八日,何曾得一個閑?恨不得長出兩張嘴來,還吃不退。就像今日請我的黃老爹,他就是老爺面前站得起來的班頭;他抬舉我,我若不到,不惹他怪?”申祥甫道:“西班黃老爹,我聽見說,他從年里頭就是老爺差出去了。他家又無兄弟、兒子,卻是誰做主人?”夏總甲道:“你又不知道了。今日的酒,是快班李老爹請,李老爹家房子褊窄,所以把席擺在黃老爹家大廳上。”
說了半日,才講到龍燈上,夏總甲道:“這樣事,俺如今也有些不耐煩管了。從前年年是我做頭,眾人寫了功德①〔功德〕這里指迷信的人為敬神敬佛而出的捐款。,賴著不拿出來,不知累俺賠了多少。況今年老爺衙門里,頭班、二班、西班、快班,家家都興龍燈,我料想看個不了,那得功夫來看鄉(xiāng)里這條把燈。但你們說了一場,我也少不得搭個分子,任憑你們那一位做頭。像這荀老爹,田地廣,糧食又多,叫他多出些;你們各家照分子派,這事就舞〔舞〕方言,搞、鬧的意思。起來了?!北娙瞬桓疫`拗,當(dāng)下捺著姓荀的出了一半,其余眾戶也派了,共二三兩銀子,寫在紙上。和尚捧出茶盤──云片糕、紅棗,和些瓜子、豆腐干、栗子、雜色糖,擺了兩桌,尊夏老爹坐在首席,斟上茶來。
申祥甫又說:“孩子大了,今年要請一個先生。就是這觀音庵里做個學(xué)堂?!北娙说溃骸鞍硞円灿泻脦准液⒆右蠈W(xué)。只這申老爹的令郎,就是夏老爹的令婿;夏老爹時刻有縣主老爺?shù)呐破薄才破薄成霞壈l(fā)與下級的文書的一種。地方官派差人出去收稅、捉人,也給牌票做憑據(jù),一稱“差票”。,也要人認(rèn)得字。只是這個先生,須是要城里去請才好?!毕目偧椎溃骸跋壬褂幸粋€。你道是誰?就是咱衙門里戶總科提控①〔戶總科提控〕對衙門里管收錢糧的稅吏叫得好聽一點的稱呼。“提控”是吏的古稱。顧老相公家請的一位先生,姓周,官名叫做周進(jìn),年紀(jì)六十多歲,前任老爺取過他個頭名〔頭名〕指童試第一名。下文寫梅玖那樣瞧不起周進(jìn),就因為他已是秀才而周進(jìn)還不過是個童生。,卻還不曾中過學(xué)〔中過學(xué)〕童生一經(jīng)考成秀才,便確定歸當(dāng)?shù)厝鍖W(xué)機關(guān)管教(儒學(xué)設(shè)在府里的稱“府學(xué)”,州稱“州學(xué)”,縣稱“縣學(xué)”,各設(shè)教官),一般稱為“進(jìn)學(xué)”,學(xué)只能進(jìn),不能中,這里說“中過學(xué)”,是作者描摹夏總甲口吻的一種寫法。。顧老相公請他在家里三個年頭,他家顧小舍人〔小舍人〕“舍人”,古代官名,這里是借作尊稱,意同“小公子”。去年就中了學(xué),和咱鎮(zhèn)上梅三相〔梅三相〕科舉時代,社會上尊稱秀才做“相公”(對一般讀書人也這樣稱呼),按他的弟兄排行稱幾相公,是表示親熱。這里的“梅三相”是“梅三相公”的省稱,指下文講到的梅玖。一齊中的。那日從學(xué)里師爺〔學(xué)里師爺〕指儒學(xué)教官。教官是管秀才的,尊稱“學(xué)師”或“學(xué)里老師”,一般沒有稱“師爺”的,這里也是作者描摹夏總甲口吻的寫法。家迎了回來,小舍人頭上戴著方巾,身上披著大紅綢,騎著老爺棚子里的馬,大吹大打,來到家門口。俺合衙門的人都攔著街遞酒。落后〔落后〕后來。請將周先生來,顧老相公親自奉他三杯,尊在首席。點了一本戲,是梁灝八十歲中狀元〔狀元〕第一名進(jìn)士的通稱。進(jìn)士分一、二、三甲(如一、二、三等),一甲取三名,通稱狀元、榜眼、探花,統(tǒng)稱“鼎甲”。狀元又通稱“鼎元”或“殿元”,是舊時應(yīng)科舉的人所憧憬的最高榮譽。的故事。顧老相公為這戲,心里還不大喜歡,落后戲文內(nèi)唱到梁灝的學(xué)生卻是十七八歲就中了狀元,顧老相公知道是替他兒子發(fā)兆〔發(fā)兆〕發(fā)利市的意思。,方才喜了。你們?nèi)粢壬程婺惆阎芟壬垇?。”眾人都說是好。吃完了茶,和尚又下了一箸①〔一箸〕這里是少許的意思。牛肉面吃了,各自散訖。
次日,夏總甲果然替〔替〕對。周先生說了,每年館金十二兩銀子,每日二分銀子在和尚家代飯〔代飯〕搭伙食。,約定燈節(jié)后下鄉(xiāng),正月二十開館。
到了十六日,眾人將分子送到申祥甫家備酒飯,請了集上新進(jìn)學(xué)的梅三相做陪客。那梅玖戴著新方巾,老早到了。直到巳牌〔巳(sì)牌〕古時用子丑寅卯等十二支記時,有一時期,官廳按時辰掛出牌子,后來習(xí)慣上就稱某時為某牌,巳牌約為上午九至十一時。時候,周先生才來。聽得門外狗叫,申祥甫走出去迎了進(jìn)來。眾人看周進(jìn)時,頭戴一頂舊氈帽,身穿元色綢舊直裰,那右邊袖子同后邊坐處都破了,腳下一雙舊大紅綢鞋,黑瘦面皮,花白胡子。申祥甫拱進(jìn)堂屋,梅玖方才慢慢的立起來和他相見,周進(jìn)就問:“此位相公是誰?”眾人道:“這是我們集上在庠〔在庠〕“在庠”猶如說在學(xué),即身份已是秀才的意思。“庠”是學(xué)校的古稱。的梅相公。”周進(jìn)聽了,謙讓不肯梅玖作揖〔不肯(jiàn)梅玖作揖〕從前交際場中,按各人身份先后就座,先入座的為尊,就座前要先對大家作揖或拱手,道謝大家對他的禮讓,周進(jìn)聽說梅玖是秀才,身份比自己高,就不肯(越)他先就座,因之也不肯他先作揖。,梅玖道:“今日之事不同?!敝苓M(jìn)再三不肯。眾人道:“論年紀(jì)也是周先生長,先生請老實些罷。”梅玖回過頭來向眾人道:“你眾位是不知道我們學(xué)校規(guī)矩,老友是從來不同小友序齒的。只是今日不同,還是周長兄請上?!痹瓉砻鞒看蠓蚍Q儒學(xué)生員叫做“朋友”,稱童生是“小友”。比如童生進(jìn)了學(xué),不怕十幾歲,也稱為“老友”;若是不進(jìn)學(xué),就到八十歲,也還稱“小友”。就如女兒嫁人的:嫁時稱為“新娘”,后來稱呼“奶奶”“太太”,就不叫“新娘”了;若是嫁與人家做妾,就到頭發(fā)白了,還要喚做“新娘”。
閑話休題。周進(jìn)因他說這樣話,倒不同他讓了,竟著他作了揖。眾人都作過揖坐下。只有周、梅二位的茶杯里有兩枚生紅棗,其余都是清茶。吃過了茶,擺兩張桌子杯箸,尊周先生首席,梅相公二席,眾人序齒坐下,斟上酒來。周進(jìn)接酒在手,向眾人謝了擾,一飲而盡。隨即每桌擺上八九個碗,乃是豬頭肉、公雞、鯉魚、肚、肺、肝、腸之類。叫一聲:“請!”一齊舉箸,卻如風(fēng)卷殘云一般,早去了一半??茨侵芟壬鷷r,一箸也不曾下。申祥甫道:“今日先生為甚么不用肴饌?卻不是上門怪人?”揀好的遞了過來。周進(jìn)攔住道:“實不相瞞,我學(xué)生是長齋。”眾人道:“這個倒失于打點。卻不知先生因甚吃齋?”周進(jìn)道:“只因當(dāng)年先母病中,在觀音菩薩位下許的,如今也吃過十幾年了。”梅玖道:“我因先生吃齋,倒想起一個笑話,是前日在城里我那案伯①〔案伯〕院試公布張貼的錄取名單,叫做“案”。同時被錄取為秀才的人彼此稱為“同案”,拉關(guān)系時就稱同案的人的父親為“案伯”。顧老相公家聽見他說的。有個做先生的一字至七字詩……”眾人都停了箸聽他念詩。他便念道:“呆,秀才,吃長齋,胡須滿腮,經(jīng)書不揭開,紙筆自己安排,明年不請我自來?!蹦盍T,說道:“像我這周長兄如此大才,呆是不呆的了?!庇盅谥诘溃骸靶悴?,指日就是;那‘吃長齋,胡須滿腮’,竟被他說一個著!”說罷,哈哈大笑。眾人一齊笑起來。周進(jìn)不好意思。申祥甫連忙斟一杯酒道:“梅三相該敬一杯。顧老相公家西席就是周先生了?!泵肪恋溃骸拔也恢?,該罰該罰!但這個話不是為周長兄,他說明了是個秀才。但這吃齋也是好事,先年俺有一個母舅,一口長齋,后來進(jìn)了學(xué),老師送了丁祭的胙肉①〔丁祭的胙(zuò)肉〕祭祀孔子時供的生肉。古代記日用干支,逢丁的日子叫“丁日”,每年春、秋兩次祭孔的日期例在丁日,故稱“丁祭”。參加丁祭并在祭后分領(lǐng)供肉,是秀才的權(quán)利和榮譽。來,外祖母道:‘丁祭肉若是不吃,圣人就要計較了:大則降災(zāi),小則害病?!坏镁烷_了齋。俺這周長兄,只到今年秋祭,少不得有胙肉送來,不怕你不開哩。”眾人說他發(fā)的利市好,同斟一杯,送與周先生預(yù)賀,把周先生臉上羞的紅一塊白一塊,只得承謝眾人,將酒接在手里。廚下捧出湯點來,一大盤實心饅頭,一盤油煎的扛子火燒。眾人道:“這點心是素的,先生用幾個?!敝苓M(jìn)怕湯不潔凈,討了茶來吃點心。
內(nèi)中一人問申祥甫道:“你親家今日在那里?何不來陪先生坐坐?”申祥甫道:“他到快班李老爹家吃酒去了。”又一個人道:“李老爹這幾年在新任老爺手里著實跑起來〔跑起來〕這里是走運、走紅、得法的意思。了,怕不一年要尋千把銀子。只是他老人家好賭,不如西班黃老爹,當(dāng)初也在這些事里頑耍,這幾年成了正果①〔成了正果〕本是佛家語,指修行成功,這里是比喻黃老爹改邪歸正,已能成家立業(yè)的意思。,家里房子蓋得像天宮一般,好不熱鬧!”荀老爹向申祥甫道:“你親家自從當(dāng)了門戶,時運也算走順風(fēng),再過兩年,只怕也要弄到黃老爹的意思哩。”申祥甫道:“他也要算停當(dāng)〔停當(dāng)〕穩(wěn)當(dāng)、能干。的了。若想到黃老爹的地步,只怕還要做幾年的夢?!泵废喙灾馃?,接口道:“做夢倒也有些準(zhǔn)哩?!币騿栔苓M(jìn)道:“長兄這些年考?!部夹!晨荚?。,可曾得個甚么夢兆?”周進(jìn)道:“倒也沒有?!泵肪恋溃骸熬褪轻栊摇册?jiǎo)幸〕徼幸被錄取的意思,是應(yīng)試及格的人口頭上的客氣話。的這一年,正月初一日,我夢見在一個極高的山上,天上的日頭,不差不錯,端端正正掉了下來,壓在我頭上,驚出一身的汗,醒了摸一摸頭,就像還有些熱。彼時不知甚么原故,如今想來,好不有準(zhǔn)!”于是點心吃完,又斟了一巡酒。直到上燈時候,梅相公同眾人別了回去。申祥甫拿出一副藍(lán)布被褥,送周先生到觀音庵歇宿;向和尚說定,館地就在后門里這兩間屋內(nèi)。
直到開館那日,申祥甫同著眾人領(lǐng)了學(xué)生來,七長八短幾個孩子,拜見先生。眾人各自散了。周進(jìn)上位教書。晚間學(xué)生家去,把各家贄見〔贄(zhì)見〕學(xué)生初次拜見老師的見面禮。又叫“贄敬”。拆開來看,只有荀家是一錢銀子,另有八分銀子代茶〔代茶〕代替茶水之敬,就是以送錢代替送禮物。;其余也有三分的,也有四分的,也有十來個錢的,合攏了不夠一個月飯食。周進(jìn)一總包了,交與和尚收著再算。那些孩子就像蠢牛一般,一時照顧不到,就溜到外邊去打瓦踢球,每日淘氣不了。周進(jìn)只得捺定性子,坐著教導(dǎo)。
不覺兩個多月,天氣漸暖。周進(jìn)吃過午飯,開了后門出來,河沿上望望。雖是鄉(xiāng)村地方,河邊卻也有幾樹桃花柳樹,紅紅綠綠,間雜好看。看了一回,只見蒙蒙的細(xì)雨下將起來。周進(jìn)見下雨,轉(zhuǎn)入門內(nèi),望著雨下在河里,煙籠遠(yuǎn)樹,景致更妙。這雨越下越大,卻見上流頭一只船冒雨而來。那船本不甚大,又是蘆席篷,所以怕雨。將近河岸,看時,中艙坐著一個人,船尾坐著兩個從人,船頭上放著一擔(dān)食盒。將到岸邊,那人連呼船家泊船,帶領(lǐng)從人,走上岸來。周進(jìn)看那人時,頭戴方巾,身穿寶藍(lán)緞直裰,腳下粉底皂靴,三綹髭須,約有三十多歲光景。走到門口,與周進(jìn)舉一舉手,一直進(jìn)來,自己口里說道:“原來是個學(xué)堂。”周進(jìn)跟了進(jìn)來作揖,那人還了個半禮道:“你想就是先生了?!敝苓M(jìn)道:“正是?!蹦侨藛枏恼叩溃骸昂蜕性醯牟灰?”說著,和尚忙走了出來道:“原來是王大爺。請坐。僧人去烹茶來?!毕蛑苓M(jìn)道:“這王大爺就是前科新中的。先生陪了坐著,我去拿茶?!?BR> 那王舉人也不謙讓,從人擺了一條凳子,就在上首坐了,周進(jìn)下面相陪。王舉人道:“你這位先生貴姓?”周進(jìn)知他是個舉人,便自稱道:“晚生姓周?!蓖跖e人道:“去年在誰家作館?”周進(jìn)道:“在縣門口顧老相公家?!蓖跖e人道:“足下莫不是就在我白老師手里曾考過一個案首的?說這幾年在顧二哥家做館,不差不差?!敝苓M(jìn)道:“俺這顧東家,老先生也是相與的?”王舉人道:“顧二哥是俺戶下冊書①〔戶下冊書〕向官府承包征收若干戶錢糧的稅吏叫冊書。這里是王舉人稱包收他家錢糧的顧冊書。,又是拜盟的好弟兄?!?BR> 須臾,和尚獻(xiàn)上茶來吃了。周進(jìn)道:“老先生的朱卷〔朱卷〕明、清科舉考試規(guī)定,鄉(xiāng)、會試時應(yīng)考者的試卷用墨筆書寫,叫墨卷;然后由專門的謄錄人另用朱筆謄寫,只編號碼,不寫姓名,送給閱卷官批閱,叫朱卷??贾械娜税炎约涸诳紙鲋凶鞯奈恼驴逃∷腿耍步兄炀?。這里指后者。是晚生熟讀過的。后面兩大股文章,尤其精妙。”王舉人道:“那兩股文章不是俺作的?!敝苓M(jìn)道:“老先生又過謙了。卻是誰作的呢?”王舉人道:“雖不是我作的,卻也不是人作的。那時頭場〔頭場〕鄉(xiāng)、會試的第一場考試。鄉(xiāng)、會試按規(guī)定要考三場,每場二到三天。,初九日,天色將晚,第一篇文章還不曾做完,自己心里疑惑,說:‘我平日筆下最快,今日如何遲了?’正想不出來,不覺瞌睡上來,伏著號板〔號板〕鄉(xiāng)試的場所叫貢院,貢院中把一排排的房屋隔成若干僅能容身的小房間叫號舍。號板是號舍中上下兩塊可以移動的木板,白天作桌子和凳子,晚上把兩塊板并放下層,可以蜷足而臥。打一個盹,只見五個青臉的人跳進(jìn)號來,中間一人,手里拿著一枝大筆,把俺頭上點了一點,就跳出去了。隨即一個戴紗帽、紅袍金帶的人,揭簾子進(jìn)來,把俺拍了一下,說道:‘王公請起?!菚r弟嚇了一跳,通身冷汗,醒轉(zhuǎn)來,拿筆在手,不知不覺寫了出來??梢娯曉豪锕砩袷怯械摹5芤苍堰@話回稟過大主考座師〔大主考座師〕鄉(xiāng)、會試考中的舉人、進(jìn)士稱主考官或總裁官為座師。主考官下設(shè)同考官若干人,分房閱卷;舉人、進(jìn)士稱推薦他們卷子的同考官為房師。,座師就道弟該有鼎元之分?!?BR> 正說得熱鬧,一個小學(xué)生送仿①〔仿〕兒童學(xué)習(xí)書法摹寫的范本,這里指摹寫的作業(yè)。來批,周進(jìn)叫他擱著。王舉人道:“不妨,你只管去批仿,俺還有別的事?!敝苓M(jìn)只得上位批仿。王舉人猛然回頭,一眼看見那小學(xué)生的仿紙上的名字的荀玫,不覺就吃了一驚。一會兒咂嘴弄唇的,臉上做出許多怪物象。周進(jìn)又不好問他,批完了仿,依舊陪他坐著。他就問道:“方才這小學(xué)生幾歲了?”周進(jìn)道:“他才七歲?!蓖跖e人道:“是今年才開蒙〔開蒙〕最初入學(xué)讀書叫做開蒙。?這名字是你替他起的?”周進(jìn)道:“這名字不是晚生起的。開蒙的時候,他父親央及集上新進(jìn)梅朋友替他起名。梅朋友說自己的名字叫做‘玖’,也替他起個‘王’旁的名字發(fā)發(fā)兆,將來好同他一樣的意思。”
王舉人笑道:“說起來,竟是一場笑話。弟今年正月初一日夢見看會試榜,弟中在上面是不消說了,那第三名也是汶上人,叫做荀玫。弟正疑惑我縣里沒有這一個姓荀的孝廉,誰知竟同著這個小學(xué)生的名字。難道和他同榜不成!”說罷,就哈哈大笑起來,道:“可見夢作不得準(zhǔn)!況且功名大事,總以文章為主,那里有甚么鬼神!”周進(jìn)道:“老先生,夢也竟有準(zhǔn)的。前日晚生初來,會著集上梅朋友,他說也是正月初一日,夢見一個大紅日頭落在他頭上,他這年就飛黃騰達(dá)的?!蓖跖e人道:“這話更作不得準(zhǔn)了。比如他進(jìn)過學(xué),就有日頭落在他頭上,像我這發(fā)過的①〔發(fā)過的〕中過舉人的。舉人第一名叫解元,中舉人也稱發(fā)解。,不該連天都掉下來,是俺頂著的了?”彼此說著閑話,掌上燈燭,管家捧上酒飯,雞、魚、鴨、肉,堆滿春臺〔春臺〕飯桌。。王舉人也不讓周進(jìn),自己坐著吃了,收下碗去。落后和尚送出周進(jìn)的飯來,一碟老菜葉,一壺?zé)崴V苓M(jìn)也吃了。叫了安置,各自歇宿。
次早,天色已晴,王舉人起來洗了臉,穿好衣服,拱一拱手,上船去了。撒了一地的雞骨頭、鴨翅膀、魚刺、瓜子殼,周進(jìn)昏頭昏腦,掃了一早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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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林外史》一開始就給讀者展現(xiàn)了兩個被封建科舉制度捏弄得可憐又可笑的人物,其一是范進(jìn),另一個就是本文寫的周進(jìn)。范進(jìn)的故事著力于描寫他命運轉(zhuǎn)變的過程中周圍的眾生相,周進(jìn)的故事則側(cè)重于寫他發(fā)科前后的生活境遇。周進(jìn)六十多歲了,還是一個老童生,到薛家集去教村塾,受盡了新進(jìn)秀才梅玖的奚落和舉人王惠的鄙視。如果說,小說寫范進(jìn)中舉前屢屢被胡屠戶痛罵,筆法顯得夸張,諷刺的鋒芒外露的話,這里寫周進(jìn)的種種窘境則純用白描,如實勾畫,于松散的氣氛中見出人物的悲劇命運,而這正代表了《儒林外史》諷刺藝術(shù)的特色。
吳敬梓是刻畫人物形象的巨匠,本文里除了主要人物周進(jìn)外,次要人物也各有各的言行,各有各的性格特點,都是活生生的。你可以試著從中學(xué)習(xí)一些描寫人物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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