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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 麥琪的禮物
選自《世界文學(xué)精品大系》第16卷(春風(fēng)文藝出版社1992年版)，劉若端譯。歐 亨利(1862—1910)，美國短篇小說家。一生創(chuàng)作了三百多篇短篇小說，代表作有《麥琪的禮物》《警察和贊美詩》《最后一片葉子》等。麥琪(Magi)，指《圣經(jīng)》所載耶穌降生時從東方來耶路撒冷給他送禮物的三個賢人：“光明之王”梅爾基奧爾贈送黃金表示尊貴，“潔白者”加斯帕贈送乳香象征神圣，巴爾撒澤贈送沒藥預(yù)示著基督后來遭受迫害而死。麥琪首開圣誕饋贈禮物的風(fēng)俗。
歐 亨利一塊八角七分錢。全在這兒了。其中六角還是零錢湊起來的。這些小錢是每次一個兩個向雜貨店、菜販和肉店的老板硬扣下來的;人家雖然沒有明說，自己總覺得這種掂斤撥兩的交易未免落個吝嗇的惡名，當(dāng)時羞得臉紅。德拉數(shù)了三遍。數(shù)來數(shù)去還是一塊八角七分錢。而第二天就是圣誕節(jié)了。
除了倒在那張破舊的小榻上大哭一場之外，顯然沒有別的辦法。德拉就這么辦了。這就使一種精神上的感慨油然而生，認(rèn)為人生是由啜泣、抽噎和微笑組成的，其中抽噎占主導(dǎo)地位。
趁這家的女主人的悲傷逐漸地由第一級降到第二級的時候，讓我們看一看她的家吧!一套備有家具的公寓，租金每周八元錢。雖然不能說絕對的難以形容，實際上，確實與貧民窟也相差無幾了。
樓下的甬道里有一個信箱，但是永遠(yuǎn)不會有信件投進去;還有一個電鈴，鬼才能把它按響。那里還貼著一張名片，上面寫著“杰姆斯 狄林漢 楊先生”幾個字。
“狄林漢”這個名號是主人先前富裕時，也就是每周賺30元時，一時高興，加在姓名之間的，現(xiàn)在進款減縮到20元了，“狄林漢”幾個字看起來有些模糊，仿佛它們正在慎重地考慮是否縮成一個質(zhì)樸而謙虛的“狄”字為妙。但是每逢杰姆斯 狄林漢 楊先生回家上樓，走進房門時，杰姆斯 狄林漢 楊太太──就是前面已經(jīng)介紹過的德拉──總是把他叫做“杰姆”，并且熱烈地?fù)肀?。這當(dāng)然是很好的。
德拉哭完了以后，小心地用破粉撲在面頰上撲了些粉。她站在窗前，呆呆地看著外面灰蒙蒙的后院里有一只灰色的貓在一個灰色籬笆上走著。明天就是圣誕節(jié)了，而她只能拿一塊八角七分錢給杰姆買一件禮物。幾個月來，她盡可能地節(jié)省了每一分錢，結(jié)果不過如此。每周20元本來不經(jīng)花。支出的總比她預(yù)算的多?？偸沁@樣。只有一塊八角七分錢拿來給杰姆買禮物。她的杰姆。為了給他買一件好東西，德拉自得其樂地籌劃了好些日子。要買一件精致、珍奇而真正有價值的東西──夠得上給杰姆持有的東西固然很少，可是總得有些相稱才成呀。
屋里兩扇窗戶中間有一面壁鏡。讀者也許見過房租八元錢的公寓里的壁鏡。一個非常瘦小靈活的人，從一連串縱的片斷的映像里，也許可以對自己的容貌得到一個大致不錯的概念。德拉全靠身材纖細(xì)，才精通了這種藝術(shù)。
突然她從窗口轉(zhuǎn)過身來，站在鏡子前面。她的兩眼晶瑩明亮，但是在20秒鐘內(nèi)她的臉失色了。她很快地把頭發(fā)解開，叫它完全披散下來。
且說，杰姆斯 狄林漢 楊夫婦有兩樣?xùn)|西是他們特別引以自豪的。一樣是杰姆三代祖?zhèn)鞯慕鸨?。另一樣是德拉的頭發(fā)。如果希巴女皇①〔希巴女皇〕希巴古國在阿拉伯西南，即現(xiàn)在的也門。希巴女皇以美貌著稱。住在氣窗對面的公寓里，德拉總會有一天把頭發(fā)懸在窗外去晾干，只是為了使那位皇后的珠寶和首飾相形見絀。如果所羅門王〔所羅門王(前1033—前975)〕以色列國王，以聰明和豪富著稱。據(jù)《舊約 列王紀(jì)》記載，希巴女皇帶了許多香料、寶石和黃金覲見所羅門王，并用難題考驗所羅門王的智慧。做了看門人，把他所有的財富都堆集在地下室里，杰姆每次經(jīng)過那兒時會掏出他的金表看看，讓所羅門嫉妒得吹胡子瞪眼。
這時德拉的美麗的頭發(fā)披散在身上，像一股褐色的小瀑布一樣，波浪起伏，金光閃閃。頭發(fā)一直垂到膝蓋下，仿佛給她披上一件衣服。她又神經(jīng)質(zhì)地很快地把頭發(fā)梳起來。她躊躇了一會兒，靜靜地站在那里，有一兩滴淚水濺落在破舊的紅地毯上。
她穿上她那褐色的舊外套，戴上她那褐色的舊帽子。眼睛里還留著晶瑩的淚光，裙子一擺，她飄然走出房門，走下樓梯，來到街上。
她走到一塊招牌前停住了，招牌上面寫著：“莎弗朗尼婭夫人──經(jīng)營各種頭發(fā)用品。”德拉跑上一樓，一面喘著氣，一面定下神來。那位夫人身軀肥大，膚色白得過分，一副冷冰冰的樣子，和“莎弗朗尼婭①〔莎弗朗尼婭〕意大利詩人塔索(1544—1595)以第一次十字軍東征為題材的史詩《解放了的耶路撒冷》中的人物。她為了挽救耶路撒冷全城的基督徒，承認(rèn)了未犯的罪行，成為舍己救人的典型?！边@個名字太不相稱。
“您要買我的頭發(fā)嗎?”德拉問道。
“我買頭發(fā)，”夫人說，“把你的帽子脫下來，讓我看看你的頭發(fā)什么樣兒!”
那股褐色的小瀑布瀉了下來。
“20塊錢?！狈蛉擞檬炀毜氖址ㄗテ痤^發(fā)說。
“趕快把錢給我?！钡吕f。
啊!隨后的兩個鐘頭仿佛長了玫瑰色的翅膀似的飛掠過去了。請不要理會這種雜湊的比喻吧!總之，德拉為了給杰姆買禮物，搜索了所有的鋪子。
最后，她終于把它找到了。它確是專為杰姆，不為別人制造的。她把所有的商店都攪翻了一遍，各家都沒有像那樣的東西。那是一條白金表鏈，式樣簡單樸素，只以貨色來宣示它的價值，不憑什么俗不可耐的裝潢──一切好東西都應(yīng)該是這樣的。它還真配得上那只金表。她一看到這表鏈就認(rèn)為非給杰姆買下來不可。它簡直像他的為人。文靜而有價值──這句話拿來形容表鏈和杰姆本人都恰到好處。店里以21塊錢的價格賣給了她，她帶著剩下的八角七分錢匆匆地趕回家。杰姆有了這條表鏈，在任何場合都可以毫無顧慮地看看鐘點了。那只表雖然華貴，可是因為他用一根舊皮條來代替表鏈，他有時只是偷偷地看一眼。
德拉回家以后，她稍稍用謹(jǐn)慎與理智來代替了陶醉。她拿出燙發(fā)鐵鉗，點起煤氣，開始補救由于愛情加上慷慨而造成的災(zāi)害。那始終是一件艱巨的工作，親愛的朋友們──簡直是了不起的工作。
不出40分鐘，她頭上布滿緊貼頭皮的小發(fā)卷，變得活像一個逃學(xué)的小學(xué)生。她仔細(xì)而苛刻地對著鏡子照了又照。
“如果杰姆看了我一眼不把我殺死才怪呢，”她自言自語地說，“他會說我是康奈島游戲場里的賣唱姑娘。但是我有什么辦法呢?──唉!只有一塊八角七分錢，叫我有什么辦法呢?”
到了七點鐘，咖啡已經(jīng)煮好了，煎鍋也放在爐子后面熱著，隨時準(zhǔn)備煎肉排。
杰姆一向準(zhǔn)時回家。德拉把表鏈對折了握在手里，在他進來必經(jīng)的門口的桌子角上坐下來。接著，她聽到樓下梯級上響起了他的腳步聲，她立刻臉色變白了。她有一個習(xí)慣，往往為了日常最簡單的事情默禱幾句，現(xiàn)在她悄聲說：“求求上帝，讓他認(rèn)為我還是美麗的。”
門開了，杰姆邁步走進來把門關(guān)上。他很瘦削，非常嚴(yán)肅?？蓱z的人，他只有22歲──就擔(dān)負(fù)起家庭的擔(dān)子!他需要一件新大衣，手套也沒有。
一進門杰姆就站住了，像一條獵犬嗅到鵪鶉似地紋絲不動。他兩眼盯著德拉，有一種她捉摸不透的表情，這使她大為驚慌。那既不是憤怒，也不是驚訝，又不是不滿，更不是厭惡，不是她所預(yù)料的任何一種神情。他只是帶著那種奇怪的神情死死地盯著她。
德拉忐忑不安地從桌上跳下來，走到他身邊。
“杰姆，親愛的，”她喊道，“別那樣盯著我看。我把頭發(fā)剪掉賣了，因為我不送你一件禮物，我過不了圣誕節(jié)。頭發(fā)會再長起來的──你不會在意吧，是不是?我實在沒辦法才這么做的。我的頭發(fā)長得快得要命。說句‘恭賀圣誕’吧!杰姆，讓我們高高興興的。你猜不到我給你買了一件多么好──多么美麗的禮物。”
“你把頭發(fā)剪掉了?”杰姆吃力地問道，仿佛他絞盡腦汁之后，還沒有把那個顯而易見的事實弄明白似的。
“非但剪了，而且賣了，”德拉說， “不管怎樣，你還是一樣地喜歡我，是不是?沒有了頭發(fā)，我還是我，不是嗎?”
杰姆好奇地向房里四下張望。
“你說你的頭發(fā)沒有了?”他帶著近乎白癡的神情問道。
“你用不著找了，”德拉說，“我告訴你，已經(jīng)賣了──賣了，沒有了。今天是圣誕前夜，親愛的。好好地對待我，我剪掉頭發(fā)為的是你呀。我的頭發(fā)可能數(shù)得清，”她突然非常溫柔地接下去說，“但是我對你的愛情誰也數(shù)不清。我把肉排燒上好嗎?杰姆!”
杰姆好像忽然從恍惚中醒過來。他把德拉摟在懷里。為了不致冒昧，讓我們花十秒鐘工夫瞧瞧另一方面無關(guān)緊要的東西吧。每周八塊錢的房租，或者每年一百萬塊錢的房租──其中有什么區(qū)別?一個數(shù)學(xué)家或是一個滑稽家可能給你一個不正確的答復(fù)。麥琪帶來了珍貴的禮物，但是其中沒有那樣?xùn)|西。這句晦澀的話，下文將有說明。
杰姆從大衣口袋里掏出一包東西，把它扔在桌上。
“不要對我有任何誤會，德兒，”他說，“不管是剪發(fā)、修臉、洗頭，我對我的姑娘的愛情是絕不會減低一分的。但是，你一打開那包東西，就會明白，剛才你為什么把我愣住了?！?BR> 白皙的手指敏捷地撕開了繩子和包皮紙。接著是一聲狂喜的叫喊;緊接著，哎呀!突然轉(zhuǎn)變成女性神經(jīng)質(zhì)的眼淚和號哭，立刻需要公寓的主人用盡辦法來安慰她。
因為擺在眼前的是那套插在頭發(fā)上的梳子──全套的發(fā)梳，兩鬢用的，后面用的，應(yīng)有盡有;那是百老匯路一個櫥窗里的、德拉渴望了好久的東西。純玳瑁做的、邊上鑲著珠寶的美麗的發(fā)梳──配那已經(jīng)失去的美發(fā)，顏色恰恰合適。她知道這套發(fā)梳是很貴重的，她心向神往了好久，但從來沒有存過占有它的希望?，F(xiàn)在居然為她所有了，可是用來裝飾那一向向往的裝飾品的頭發(fā)卻沒有了。
但是她還是把它緊緊地抱在懷中，隔了好久，她才能抬起迷蒙的淚眼，含笑對杰姆說：“我的頭發(fā)長得多快啊，杰姆!”
接著，德拉像一只挨了燙的小貓?zhí)似饋恚暗溃骸班?噢!”
杰姆還沒有看到送給他的美麗禮物呢!她熱切地把它托在自己掌心上遞給他。這無知無覺的貴重金屬似乎閃閃地反映著她的快活和熱誠的神情。
“漂亮嗎，杰姆?我跑遍了全城才找到它。現(xiàn)在你每天要把表看上一百次了。把你的表拿給我。我要看看它配上是什么樣子!”
杰姆并沒有照她的話去做，卻倒在小榻上，頭枕著雙手，微笑著。
“德兒，”他說，“讓我們把圣誕節(jié)的禮物擱在一邊，暫時保存起來。它們實在太好了，現(xiàn)在用了未免可惜。我是賣了金表換了錢給你買的發(fā)梳?，F(xiàn)在請你煎肉排吧!”
那三位麥琪，讀者都知道，全是有智慧的人──非常有智慧的人──他們帶來禮物，送給生在馬槽里的圣嬰耶穌。他們首創(chuàng)了圣誕節(jié)饋贈禮物的風(fēng)俗。他們既然有智慧，他們的禮物無疑也是聰明的，可能還附帶一種碰上收到同樣的東西時可以交換的權(quán)利。我的拙筆在這里向讀者敘述了一個沒有曲折、不足為奇的故事：那兩個住在一間公寓里的笨孩子，極不聰明地為了對方犧牲了他們家里最寶貴的東西。但是，讓我對目前一般聰明人說一句最后的話，在所有饋贈禮物的人當(dāng)中，他們兩個是最聰明的。在一切接受禮物的人當(dāng)中，像他們這樣的人也是最聰明的。他們就是麥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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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誕節(jié)快到了，一對恩愛的小夫妻想互贈禮物，結(jié)果陰差陽錯，兩人珍貴的禮物都變成了無用的東西。但是，他們卻得到了比任何實物都寶貴的東西──愛。
課文結(jié)尾說“在所有饋贈禮物的人當(dāng)中，他們兩個是最聰明的。在一切接受禮物的人當(dāng)中，像他們這樣的人也是最聰明的?！弊髡邽槭裁催@樣說?這篇小說的情節(jié)充滿懸念，說說這樣寫有什么好處。
積累下列詞語
裝潢饋贈相形見絀俗不可耐
〔有關(guān)資料〕
構(gòu)思巧妙，是本篇小說的一個顯著的藝術(shù)特色。作家緊緊抓住了圣誕節(jié)前夕一對年輕恩愛的窮苦夫妻互贈厚禮這個中心事件，從細(xì)膩的心理描寫入手，安排了使人難以一目了然的曲折情節(jié)，顯示了高度的藝術(shù)技巧，具有很強的藝術(shù)魅力，收到了引人入勝的效果。為此，作家采用了我國古典小說中類似留扣子的手法，就是有意把一些重要的事實按下去，伏一筆，先不向讀者明作交代。到了適當(dāng)?shù)臅r候，一下子亮了底，使讀者恍然大悟，凝神三思。在作品中，作者有意讓德拉手中的表鏈遲至最后讓杰姆看見，這時讀者清醒地意識到，有了表鏈，沒了金表，女主人公的厚禮實際上落了空。這種喜劇性的結(jié)局，包含著令人心酸的悲劇內(nèi)容。(李渙)
(節(jié)選自《外國短篇小說欣賞》，江西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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