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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 平頂山功曹傳信
吳承恩
行者聞言，把功曹叱退，切切在心，按云頭，徑來山上，只見長老與八戒，沙僧，簇?fù)砬斑M(jìn)。他卻暗想：“我若把功曹的言語，實(shí)實(shí)告訴師父，師父他不濟(jì)事，必就哭了;假若不與他實(shí)說，夢著頭，帶著他走，常言道：‘乍入蘆圩〔蘆圩(wéi)〕低洼的地方。，不知深淺?！然虮谎迫ィ瑓s不又要老孫費(fèi)心?且等我照顧八戒一照顧，先著他出頭與那怪打一仗看。若是打得過他，就算他一功;若是沒手段，被怪拿去，等老孫再去救他不遲，卻好顯我本事出名?！闭约矣?jì)較，以心問心道：“只恐八戒躲懶，便不肯出頭。師父又有些護(hù)短。等老孫羈勒他羈勒。”
好大圣，你看他弄個(gè)虛頭，把眼揉了一揉，揉出些淚來，迎著師父往前徑走。八戒看見，連忙叫：“沙和尚，歇下?lián)樱贸鲂欣顏?，我兩個(gè)分了罷!”沙僧道：“二哥，分怎的?”八戒道：“分了罷!你往流沙河還做妖怪，老豬往高老莊上盼渾家。把白馬賣了，買口棺木，與師父送老，大家散火。還往西天去哩?”長老在馬上聽見道：“這個(gè)夯貨①〔夯(bèn)貨〕笨家伙。夯，同笨。!正走路，怎么又胡說了?”八戒道：“你兒子便胡說!你不看見孫行者那里哭將來了?他是個(gè)鉆天入地，斧砍火燒，下油鍋都不怕的好漢;如今戴了個(gè)愁帽，淚汪汪的哭來，必是那山險(xiǎn)峻，妖怪兇狠。似我們這樣軟弱的人兒，怎么去得?”長老道：“你且休胡談。待我問他一聲，看是怎么說話?！眴柕溃骸拔蚩眨猩踉挳?dāng)面計(jì)較。你怎么自家煩惱?這般樣個(gè)哭包臉，是虎唬我也?”行者道：“師父啊，剛才那個(gè)報(bào)信的，是日值功曹。他說妖精兇狠，此處難行，果然的山高路峻不能前進(jìn)，改日再去罷?！?BR> 長老聞言，恐惶悚懼，扯住他虎皮裙子道：“徒弟啊，我們?nèi)Ｂ芬炎咄０?，因何說退悔之言?”行者道：“我沒個(gè)不盡心的，但只恐魔多力弱，行勢孤單。‘縱然是塊鐵，下爐能打得幾根釘?’”長老道：“徒弟啊，你也說得是，果然一個(gè)人也難。兵書云：‘寡不可敵眾。’我這里還有八戒、沙僧，都是徒弟，憑你調(diào)度使用，或?yàn)樽o(hù)將幫手，協(xié)力同心，掃清山徑，領(lǐng)我過山，卻不都還了正果?”
那行者這一場扭捏，只逗出長老這幾句話來。他擦了淚道：“師父啊，若要過得此山，須是豬八戒依得我兩件事兒，才有三分去得，假若不依我言，替不得我手，半分兒也莫想過去?！卑私涞溃骸皫熜?，不去就散火罷。不要攀我?！遍L老道：“徒弟，且問你師兄，看他教你做甚么。”呆子真對(duì)行者說道：“哥哥，你教我做甚事?”行者道：“第一件是看師父，第二件是去巡山?！卑私涞溃骸翱磶煾甘亲?，巡山去是走;終不然，教我坐一會(huì)又走，走一會(huì)又坐，兩處怎么顧盼得來?”行者道：“不是教你兩件齊干，只是領(lǐng)了一件便罷?！卑私溆中Φ溃骸斑@等也好計(jì)較。但不知看師父是怎樣?巡山是怎樣?你先與我講講，等我依個(gè)相應(yīng)些兒的去干罷?！?BR> 行者道：“看師父?。簬煾溉コ龉В闼藕?師父要走路，你扶持;師父要吃齋，你化齋。若他餓了些兒，你該打;黃了些兒臉皮，你該打;瘦了些兒形骸，你該打。”八戒慌了道：“這個(gè)難!難!難!伺候扶持，通不打緊，就是不離身馱著，也還容易，假若教我去鄉(xiāng)下化齋，他這西方路上，不認(rèn)我是取經(jīng)的和尚，只道是那山里走出來的一個(gè)半壯不壯的健豬，伙上許多人，叉鈀掃帚，把老豬圍倒，拿家去宰了，腌著過年，這個(gè)卻不就遭瘟了?”行者道：“巡山去罷。”八戒道：“巡山便怎么樣兒?”行者道：“就入此山，打聽有多少妖怪，是甚么山，是甚么洞，我們好過去?！卑私涞溃骸斑@個(gè)小可，老豬去巡山罷?！?BR> 那呆子就撒起衣裙，挺著釘鈀，雄糾糾，徑入深山;氣昂昂，奔上大路。行者在旁，忍不住嘻嘻冷笑。長老罵道：“你這個(gè)潑猴!兄弟們?nèi)珶o愛憐之意，常懷嫉妒之心。你做出這樣獐智，巧言令色，撮弄他去甚么巡山，卻又在這里笑他!”行者道：“不是笑他，我這笑中有味。你看豬八戒這一去，決不巡山，也不敢見妖怪，不知往那里去躲閃半會(huì)，捏出個(gè)謊來，哄我們也?！遍L老道：“你怎樣就曉得他?”行者道：“我估出他是這等，不信，等我跟他去看看，聽他一聽：一則幫副他手段降妖，二來看他可有個(gè)誠心拜佛?！遍L老道：“好!好!好!你卻莫去捉弄他。”行者應(yīng)諾了，徑直趕上山坡，搖身一變，變作個(gè)①〔(jiāomíng)〕傳說中的一種小蟲。蟲兒，其實(shí)變得輕巧。但見他：
翅薄舞風(fēng)不用力，腰尖細(xì)小如針。穿蒲抹草過花陰，疾似流星還甚。眼睛明映映，聲氣渺喑喑。昆蟲之類惟他小，亭亭款款機(jī)深。幾番閑日歇幽林，一身渾不見，千眼莫能尋。
嚶的一翅飛將去，趕上八戒，釘在他耳朵后面鬃根底下。那呆子只管走路，怎知道身上有人?行有七八里路，把釘鈀撇下，吊轉(zhuǎn)頭來，望著唐僧，指手畫腳的罵道：“你罷軟的老和尚，捉掐的弼馬溫，面弱的沙和尚!他都在那里自在，撮弄我老豬來蹌路〔蹌(qiàng)路〕探路。!大家取經(jīng)，都要望成正果，偏是教我來巡甚么山!哈!哈!哈!曉得有妖怪，躲著些兒走;還不夠一半，卻教我去尋他，這等晦氣哩!我往那里睡覺去，睡一覺回去，含含糊糊的答應(yīng)他，只說是巡了山，就了其賬也?！?BR> 那呆子一時(shí)間僥幸，搴〔搴(qiān)〕扛。著鈀，又走。只見山凹里一彎紅草坡，他一頭鉆得進(jìn)去，使釘鈀撲個(gè)地鋪，轂轆的睡下，把腰伸了一伸，道聲：“快活!就是那弼馬溫，也不得像我這般自在!”原來行者在他耳根后，句句兒聽著哩;忍不住，飛將起來，再捉弄他一捉弄。又搖身一變，變作個(gè)啄木蟲兒。但見：
鐵嘴尖尖紅溜，翠翎艷艷光明。一雙鋼爪利如釘，腹餒何妨林靜?最愛枯槎朽爛，偏嫌老樹伶仃。圜睛決尾性丟靈，辟剝之聲堪聽。
這蟲鷺不大不小的，上秤稱，只有二三兩重，紅銅嘴，黑鐵腳，刷剌的一翅飛下來。那八戒丟倒頭，正睡著哩，被他照嘴唇上揸①〔揸(gǔzhā)〕在這里是啄的意思。 的一下。那呆子慌得爬將起來，口里亂嚷道：“有妖怪!有妖怪!把我戳了一槍去了!嘴上好不疼呀!”伸手摸摸，泱出血來了，他道：“蹭蹬〔蹭蹬(cèngděng)〕遭遇挫折，不如意。啊!我又沒甚喜事，怎么嘴上掛了紅耶?”他看著這血手，口里絮絮叨叨的兩邊亂看，卻不見動(dòng)靜道：“無甚妖怪，怎么戳我一槍么?”忽抬頭往上看時(shí)，原來是個(gè)啄木蟲，在半空中飛哩。呆子咬牙罵道：“這個(gè)亡人!弼馬溫欺負(fù)我罷了，你也來欺負(fù)我!我曉得了。他一定不認(rèn)我是個(gè)人，只把我嘴，當(dāng)一段黑朽枯爛的樹，內(nèi)中生了蟲，尋兒吃的，將我啄了這一下也。等我把嘴揣在懷里睡罷?！?BR> 那呆子轂轆〔轂轆〕今作“骨碌”。的依然睡倒。行者又飛來，著耳根后又啄了一下。呆子慌得爬起來道：“這個(gè)亡人，卻打攪得我狠!想必這里是他的窠巢。生蛋抱雛，怕我占了，故此這般打攪。罷!罷!罷!不睡他了!”搴著鈀，徑出紅草坡，找路又走?？刹幌矇牧藢O行者，笑倒個(gè)美猴王!行者道：“這夯貨大睜著兩個(gè)眼，連自家人也認(rèn)不得!”好大圣，搖身又一變，還變做個(gè)蟲，釘在他耳朵后面，不離他身上。
那呆子入深山，又行有四五里，只見山凹中有桌面大的四四方方三塊青石頭。呆子放下鈀，對(duì)石頭唱個(gè)大喏。行者暗笑道：“這呆子，石頭又不是人，又不會(huì)說話，又不會(huì)還禮，唱他喏怎的，可不是個(gè)瞎帳?”原來那呆子把石頭當(dāng)著唐僧、沙僧、行者三人，朝著他演習(xí)哩。他道：“我這回去見了師父，若問有妖怪，就說有妖怪。他問甚么山，我若說是泥捏的，土做的，錫打的，銅鑄的，面蒸的，紙糊的，筆畫的，他們見我說呆哩，若講這話，一發(fā)說呆了;我只說是石頭山。他問甚么洞，也只說是石頭洞。他問甚么門，卻說是釘釘?shù)蔫F葉門。他問里邊有多遠(yuǎn)，只說入內(nèi)有三層。十分再搜尋，問門上釘子有多少，只說老豬心忙記不真。此間編造停當(dāng)，哄那弼馬溫去!”
那呆子捏合了，拖著鈀，徑回本路，怎知行者在耳朵后，一一聽得明白。行者見他回來，即騰兩翅，預(yù)先回去，現(xiàn)原身，見了師父。師父道：“悟空，你來了，悟能怎不見回?”行者笑道：“他在那里編謊哩，就待來也?！遍L老道：“他兩個(gè)耳朵蓋著眼，愚拙之人也，他會(huì)編甚么謊?又是你捏合甚么鬼話賴他哩?！毙姓叩溃骸皫煾?，你只是這等護(hù)短，這是有對(duì)問的話?！卑阉倾@在草里睡覺，被啄木蟲叮醒。朝石頭唱喏，編造甚么石頭山，石頭洞，鐵葉門，有妖精的話，預(yù)先說了。
說畢，不多時(shí)那呆子走將來，又怕忘了那謊，低著頭，口里溫習(xí);被行者喝了一聲道：“呆子!念甚么哩?”八戒掀起耳朵來看看道：“我到了地頭了!”那呆子上前跪倒。長老攙起道：“徒弟，辛苦啊!”八戒道：“正是。走路的人，爬山的人，第一辛苦了?！遍L老道：“可有妖怪么?”八戒道：“有妖怪!有妖怪!一堆妖怪哩!”長老道：“怎么打發(fā)你來?”八戒說：“他叫我做豬祖宗，豬外公，安排些粉湯素食，教我吃了一頓，說道，擺旗鼓送我們過山哩。”行者道：“想是在草里睡著了，說得是夢話?”
呆子聞言，就嚇得矮了二寸道：“爺爺呀!我睡他怎么曉得?”行者上前，一把揪住道：“你過來，等我問你。”呆子又慌了，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道：“問便罷了，揪扯怎的?”行者道：“是甚么山?”八戒道：“是石頭山。”“甚么洞?”道：“是石頭洞?！薄吧趺撮T?”道：“是釘釘鐵葉門?！薄袄镞呌卸噙h(yuǎn)?”道：“入內(nèi)是三層?！毙姓叩溃骸澳悴幌f了，后半截我記得真?？謳煾覆恍牛姨婺阏f了罷?！卑私涞溃骸白炷?你又不曾去，你曉得那些兒，要替我說?”行者笑道：“‘門上釘子有多少?只說老豬心忙記不真。’可是么?”
那呆子即慌忙跪倒。行者道：“朝著石頭唱喏，當(dāng)做我三人，對(duì)他一問一答?？墒敲?又說‘等我編得謊兒停當(dāng)，哄那弼馬溫’可是么?”那呆子連忙只是磕頭道：“師兄，我去巡山，你莫成跟我去聽的?”行者罵道：“我把你個(gè)馕①〔馕(náng)〕拼命地往嘴里塞食物?？返暮回?這般要緊的所在，教你去巡山，你卻去睡覺!不是啄木蟲叮你醒來，你還在那里睡哩。及叮醒又編這樣大謊，可不誤了大事?你快伸過孤拐來，打五棍記心!”
八戒慌了道：“那個(gè)哭喪棒重，擦一擦兒皮塌，挽一挽兒筋傷，若打五下，就是死了!”行者道：“你怕打，卻怎么扯謊?”八戒道：“哥哥啊，只是這一遭兒，以后再不敢了?！毙姓叩溃骸耙辉獗愦蛉髁T!”八戒道：“爺爺呀，半棍兒也禁不得!”呆子沒奈何，扯住師父道：“你替我說個(gè)方便兒?！遍L老道：“悟空說你編謊，我還不信。今果如此，其實(shí)該打。但如今過山少人使喚，悟空你且饒他，待過了山，再打罷?！毙姓叩溃骸肮湃嗽疲骸樃改秆郧?，呼為大孝?！瘞煾刚f不打，我就且饒你，你再去與他巡山。若再說謊誤事，我定一下也不饒你!”
那呆子只得爬起來又去。你看他奔上大路，疑心生暗鬼，步步只疑是行者變化了跟住他，故見一物，即疑是行者。走有七八里，見一只老虎，從山坡上跑過，他也不怕。舉著釘鈀道：“師兄來聽說謊的?這遭不編了?！庇肿咛?，那山風(fēng)來得甚猛，呼的一聲，把顆枯木刮倒，滾至面前，他又跌腳捶胸的道：“哥啊!這是怎的起!一行說不敢編謊罷了，又變甚么樹來打人!”又走向前，只見一個(gè)白頸老鴉，當(dāng)頭喳喳的連叫幾聲，他又道：“哥哥，不羞!不羞!我說不編就不編了，只管又變著老鴉怎的?你來聽么?”原來這一番行者卻不曾跟他去，他那里卻自驚自怪，亂疑亂猜，故無往而不疑是行者隨他身也。呆子驚疑且不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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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段文字頗見唐僧師徒幾人的性格。孫悟空的粗中有細(xì)，機(jī)智促狹，豬八戒的好吃懶做，憨厚可愛，唐僧的心慈面軟，軟弱愛哭，都刻畫得入木三分，栩栩如生。語言多用日常口語，生動(dòng)形象又幽默有趣，尤其是豬八戒的言行舉止，讀來簡直令人忍俊不禁。
平頂山功曹傳信①節(jié)選自《西游記》(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0年版)第三十二回“平頂山功曹傳信蓮花洞木母逢災(zā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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